第10章

南韓航班八五八。它就停在跑道上,離我們一百碼遠的地方。我透過機場候機樓的窗戶望著它,看著地勤人員完成了飛機的維修保養工作。要是他們知道今天將會發生甚麼事,那會……

這是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日出前夕。即使是在這個季節,巴格達仍然天氣炎熱。我們按計畫剛從貝爾格萊德抵達這兒。幾個小時以後就要起飛前往阿布扎比。在經過所有的準備之後,今天終於就要開始行動了。

金順一站在我身邊,我想他的思緒肯定也和我的一樣。他以少見的表示愛心的方式伸出手來緊緊地捏了一下我的手,這也符合我們的角色,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的表示。儘管他年紀大,有經驗,我仍然感到他也和我一樣緊張。這時我突然感到在執行這一任務過程中,他真的像父親一樣地待我。於是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家,我多麼希望能回到家人身邊。

「快了,玉花,」他輕聲說,竟然第一次用了我的韓國名字。「快了。」

從窗口轉過身來,回頭望去,我們見到兩個衣著講究的韓國人從人群中向我們走來,其中一人拿著一個大公文袋。我立刻明白這就是跟我們接頭的人,公文袋中裝的就是炸彈。我裝得很鎮定,可腸子在肚子裏卻早已打起結來了。

這兩個在外工作的特務都姓朴,長得也確實很相似,儘管他兩人不應該是親戚。兩人個子也差不多高,穿著昂貴的黑色西裝,戴著時髦的金邊墨鏡。兩個頭髮都向後梳,一時間我還以為是見到了一對孿生兄弟。

年紀大的那一個是個指揮官;年青的是個特派間諜。我們打過招呼,寒暄幾句以後,就和兩個姓朴的一道去機場酒吧喝一杯,好像是真正地出於關心,朴指揮官問到金的身體狀況,其實金的身體在我們離開平壤以來就沒有好過。

「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執行任務。」金回答說。

朴指揮官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這樣,我想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任務來結束你崇高的職業了。」喝了一口飲料,他又繼續說:「相信你們記住了怎樣設定時間?」

「當然。」金回答。

「太好了。」他喝完飲料。看了看手錶。「好了,我想我們得走了。給人看見我們和你們在一起不好。」他望了望金,又望了望我。「祝你們兩人一切順利。」

我們握了握手,他們就離開了,把公文袋留給了我們。使我感到寬慰的是,不管怎樣,公文袋是在金手中,不是在我手中。

「記住,」我們往門口走去時,金對我說:「瓶內的液體炸藥會增加收音機炸彈的爆炸力,因此,它們必須放在一起。」他掃視了一下候機室,確信沒有人能聽到我們的話。「而且,」他接著說,聲音更小。「還要記住收音機的電池是不能用別的電池替代的,所以千萬不要弄丟了。」他給了我一個少見的笑臉,聲音裏帶著苦澀。「還要記住千萬不要把我吃的藥與液體炸藥弄轉了。」

我們在檢查處分開,在世界上的這個角落,他們不僅檢查你的行李,同時還得搜身。我表面上裝得很鎮定,可實際上卻是脈搏加快,甚至還感到一些頭暈。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擔任檢查的人員——一個三十來歲、表情嚴肅、毫無笑臉的女人——發現了我公文袋中的電池,及與電池放在一起的裝著像是水的瓶子。她立刻把它們挑出來說:「本機場不允許攜帶電池上飛機。」

我頓時驚慌起來。沒了電池,炸彈就不會起爆,而我們經歷了長途跋涉、精心策畫、費用不菲的任務就會落空,我們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我幾乎要哭出來,求她把電池還給我。她執意不肯,並對我為甚麼把小小的電池看得這麼重要起了疑心。她把電池扔到垃圾箱裏,我看得出她已不耐煩了。

如果失敗地回到北韓,我簡直不敢想像。正在我吸了一口氣又要爭論時,我見到金先生朝我走過來,他的檢查已完了,此時此刻他簡直就是個救星,我馬上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了他。他皺了皺眉頭,看了看垃圾箱,然後走過去把電池找了出來。他把電池裝到收音機裏,把收音機打開證實了電池的功能。

「瞧,」他告訴女檢查員。「這些電池是收音機用的,別無它用,我們旅行時在別的機場都未遇到麻煩。如果你不准我們帶電池上飛機,那你放心,我們一回家就會向伊拉克駐日本東京的大使館投訴你。還有,當然不用說日本駐巴格達的大使館了。」

此時此刻我才明白日本經濟力量的重要作用,這個女檢查員猶豫了,望著另一個檢查員,他一直在旁觀望著。

「請接受我的道歉,」他走上前來說:「我們只是按章辦事,請你理解。」他皺了皺眉頭,又說:「請便吧,你帶它們上飛機吧。」

我感到如釋重負。我們終於能往前走了,到了另一個檢查關口,又要從頭檢查一遍。只不過,這一次金把收音機藏在腰帶裡面,我們順利地通過了檢查。

「我在平壤就告訴過那些混蛋,我們在這兒會遇到麻煩。」我們一邊走,金一邊說。

當我們到達門口時,見到候機室裏一大群南韓人已聚集在內。我們幾乎有一種身在南韓機場的感覺,好不容易找到一處離他們較遠的座位,我就坐下了。金帶著公文袋進了男廁,可不一會兒就回來了。「真由美,男廁的人太多了,你把炸彈帶到女廁去安裝好。」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一陣心慌。雖然我也接受過裝炸彈的訓練,但我一直以為這個任務會從頭至尾按計畫地進行,是由金先生負責安裝炸彈。與他的眼光相遇時,我看得出,他在打量著我,我迎著他的眼光說:「行,我很快就回來。」

我來到女廁,進入其中一格,鎖上門,取出收音機。在未裝炸藥的收音機上我曾反覆試過多次,可這次真的上了炸藥,我就不由得害怕,手都有些發僵,抖個不停,怎麼也穩不住。最後,我把心一橫,就是要裝好它。我看了看錶:下午十時二十分,二十分鐘後就要上飛機了,像預先練習的那樣,我按部就班,掌握方法,把鬧鐘引針定到了九個小時之後,然後憋住氣,好像擔心它就要在此時此地爆炸似的,將開關撥到「操作中」的指標。

行了,完成了,我呼出了一口大氣,停留了一會,想要回頭是不可能的了。此刻,我對所做的事既無後悔之心也無負罪之感;我想的只是要完成任務,不要辜負祖國的期望。

我在返回候機室的途中望到了鏡子裏自己的面孔,發現自己滿臉憔悴,幾天來的擔心和疲勞全寫在臉上。我都有些奇怪自己居然變成了這副模樣。我記起孩童時代的自己,有的並不是現在這張成熟的面孔,心裡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突然間發現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好像是突然長大,忘了自己是誰。在自己的面容上我也看到了媽媽的影子,不知道她這時候會怎樣看待我,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不管我得到的是甚麼榮譽,她都不會贊成我的。過了好一陣我才移動雙腳回到位子上來。

當我回到候機室金先生那兒時,他詢問似地向我抬了抬眉毛,我點點頭,微微笑了一笑,坐在他身邊等候登機。

金掏出一個藥瓶,倒出四粒藥片放在手中,自己先吞了兩粒,把另外兩粒遞給我。「鎮定一下神經。」他說,我很感激地接過藥來。

擴音器裏傳來登機的廣播,開始上飛機了。我們來到了送旅客登機的巴士上,雖然這段路很近,但感覺卻像有好幾英里路似的。巴格達的夜幕已降臨了,飛機高高地聳立在我們前面,在黑夜中亮著威嚴的燈光。

當我此刻想起宣判室裏的人群時,我不可能不想起在巴士上的情形。乘客幾乎是清一色的南韓人,互相之間很友好和善地交談著。那時我心中也閃過一絲同情,儘管他們是「南」韓人,我感到他們就像是我自己的同胞。這更顯出我們民族的分裂是人為地造成的。但我告誡自己,我的使命正是為了這兩個國家的利益,他們也是這樣告訴我的,我對此深信不疑。

可現在回顧一下,我在法庭上見到的只是他們淚流滿面的家人,我想把這些面容與我在巴士中所見到的笑臉聯繫起來,不知誰與誰有血緣關係。

巴士停了下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們下車後走了幾步,很快就登上了通向飛機門的舷梯。機上面兩個空姐向我們打招呼,另一個空姐把我們領到座位上。

金先生把我們的行李放到頭頂的行李艙裏。他在放行李時我觀察著他的面孔,看到他滿臉倦容。此時此刻,他顯得那樣蒼老衰弱,但我也禁不住感到他同時也是個了不起的人,一個七十歲的經歷豐富的老間諜。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金先生坐的是中間位,靠通道的座位上很快坐下一個白種女人。我很慶幸鄰坐的不是南韓人。

上飛機時我已鎮定下來,可現在又開始擔驚受怕,尤其是外面那黑暗的夜空,機艙就像是個獨立的世界,禁錮著裡面所有的人。我有著一種被套住、被禁閉的恐懼感。而且,那顆安裝好的炸彈也可能不按預定時間隨時起爆。我可能隨時死去,而且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想來想去令人非常不安。

飛機按時起飛,我很想睡著,可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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