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此後這一周裏,我都無法集中精神接受訓練。我機械地參加著各項訓練活動。在長途行軍時,我發現自己有時沒聽指揮,踏錯了步伐。我無法擺脫對家人的思念。

范洙的死曾使我大為不安;可現在我想得更多的是父母親。我對父親在鍾特務面前的行為感到生氣,可在內心深處,我又很同情他,覺得他是對的。現在我與家人就這樣分開了,而且極可能是永遠地分開了;正因為父親愛我,所以他很難想得開。

那個星期六,我作了一個決定。星期天是我們的休息日,可以自由安排時間。這一天沒有訓練、沒有課程,也不點名。如果我說服吳姬不告發我,這一天裏則不會有別人知道我不在。

星期六的訓練結束以後,營地已是暮色蒼茫,我在廚房裏找到吳姬。她像往常一樣熱情地和我打了招呼。在營地裏所有的行政人員中,她是最可愛的人。「吳姬,我得見見我的家人。」我對她說:「我想今晚趁黑走。今天晚上我就回家,明早我不來吃飯,求你不要告發我。」

她嚇了一大跳,看著我:「玉花,我會替你保守秘密,可督導員還是有可能發現的。你知道他們發現了會有甚麼後果。」

我何嘗不知道。任何時候我們都是禁止擅自離開營地的。如果有人發現我失蹤並報告上去,我就會被流放到最北邊的勞改營裏去度過一生,也許會被鎗斃。我的家人可能也會遭到同樣的厄運。

可我不能無動於衷。也許要許多年以後我才能再有機會回家看望,我不能讓父母親在家裏等那麼久,何況我與他們還有一個不快的疙瘩未除掉。我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才意識到這一點的,此刻我感到家庭比黨或政府都更重要。最初我被黨選中時,我是驕傲極了。可當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我在古巴與平壤度過的年代,我感到沒有甚麼比家庭更重要。我雖然還為被黨選中了而感到驕傲,並且願為南北韓的統一作任何事情,可是我卻再也不能忽略自己所愛的人。

「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告訴吳姬:「弟弟死了,父親又很傷心,我必須去看看他。」

她嘆了一口氣,一臉的擔心,但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來保護我,一切都只能聽天由命了。「如果你認為這樣最好,那就去吧!」她握住我的手說:「務必小心,玉花。我不願你有任何差錯。」

我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後返回自己的房間。我又把這個打算告訴了淑姬,她和吳姬一樣極為擔心。

「你看,」我說:「指揮官星期天一般都不來這兒,如果萬一他來了,就說你醒來時我已出去了,你不知道我去了哪兒!」

她點點頭,但我看得出她並不放心,她肯定也想到了如果我執意要去,她可能也會惹上麻煩的。我坐在她床上,把手放在她膝蓋上。「她們不會對你怎樣的,淑姬。」我說,希望我的話能有些作用,我又補充了一句:「你只說你甚麼也不知道就行了。」

她轉過臉去望了望別處,嘆了口氣,然後又轉過頭來笑著說:「別擔心,我的嘴巴很密。」

「謝謝你,」我翻下身,飛快地擁抱了她,然後站起來,為晚上的旅途作準備。由於夜裏要趕路,我不用帶衣服了,而且,我也不想拿個包袱一路礙事。我換上了一身深色的外套,帶上錢和身分證。把頭髮攏在後面紮起來,戴上黑色的士兵帽,把帽邊拉得低低的。

我走到窗口向外面看去,外面一片漆黑,再也沒必要耽擱了。淑姬也站了起來,我們又擁抱了一陣:「一切順利。」我們分手時,她又說了一句:「多加小心。」

「謝謝。我會的。」我笑了一下,快步穿過大廳走廊,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中。

※※※

營地門口有個哨崗,我從樹叢裏爬過去,避開哨崗,繞到遠處的一條路上。可我還得提防這一帶巡邏的哨兵。他們都攜帶著機關鎗,還牽著黑色的大軍犬。我心驚肉跳地溜進了遍布山谷的松林裏,朝我認準的正確方向進發。

幸運的是,樹林裏的林下植物很少,地上蓋著一片落下的松針。晚上還算暖和,沒有下雨。天空中掛著一輪半圓的月亮,可是月光幾乎穿不過樹葉。到處是一團漆黑。我幾乎是摸著一棵棵的樹幹走過來的。我不無幽默地想到我這些年的訓練總算派上用場了。

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環繞營地的圍欄邊。這大約是在大門西邊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哨兵是肯定看不到這兒了。但我必須翻過頂上布滿了帶鉤的鐵絲圍欄。

這時我的眼睛已習慣了夜間的黑暗,抬頭望去,在星光點點的夜色的映襯下,松枝已染成了黑色。離我最近的那棵樹有些樹枝比較矮,我抓住它們往上爬,直到高出柵欄頂部,然後順著一根松枝慢慢爬過去,儘管它並沒有伸到柵欄外面,但我可從那兒跳過柵欄。

我緊緊抓住樹枝,盡量立起身子,這時我比柵欄上的鐵絲倒鉤大約高出三英尺,距離也有三呎,離地面大約十五英尺。像我這樣的身高,這一跳可真夠遠的了,儘管心裡害怕極了,我還是下定決心跳過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地一跳。

我在離柵欄鐵鉤約一英寸左右處擦了過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強忍著腿上的疼痛,我伏在地上,四處張望。這時我聽到了腳步聲,頓時僵住了。

柵欄外是一片開闊地帶。地上長著高高厚厚的雜草和一排排的灌木叢。我藏在一堆厚厚的灌木叢中,等待著,幾乎是氣都不敢呼出。

不一會兒,一個人影出現,用手電筒在地面上一路照著,身邊還帶著一條黑色的大軍犬。他一定聽到我跳下的聲音了,因為他把電筒朝我藏身的灌木叢照射過來。他走到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用手電筒射出的光一圈圈地查看著。我緊緊地貼住地面,感覺亮光就照在我頭上一兩英尺的地方。我的心像打鼓似地跳個不停,暗暗地祈禱,千萬不要被狗嗅出味兒來了。

他在那兒站了很久,我知道一旦他發現了我,我就得與他搏鬥。如果他看清了我的臉,我甚至得殺了他。這樣我至少可以從原路返回營地,逃脫眼前的懲罰。很可能指揮官會以為他的死是外來人的襲擊造成的。

我緊張極了,屏住呼吸,偷偷地盯著離我十來英尺遠的那個人影。在電筒光的輻射下,可隱約見到他的面孔,可我認不出是誰來。我準備好隨時向他撲過去,在他沒看清我之前把他打昏過去。當然還有那條狗,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那條狗。

突然,巡邏兵離開這裡朝大門方向走去了,等到他的影子消失後,我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確信他已走遠,我連忙站起來,向空地走去。我朝東北方向,與柵欄成四十五度角的方向走去,希望盡快走到大路上。我盡量小心不發出聲音,暗自慶幸我的訓練還是很全面的。這與在野地上的散兵坑裏住上好些天相比,這算不了甚麼。

十五分鐘後,我來到路邊。借著灌木叢的掩護,我朝路的兩頭望了望。路上空蕩蕩的。我走到路上,開始了直奔「平壤公路」的長途跋涉。我知道大約有十英里的路程。

由於受過強化訓練,我能保持恰當的步調。夜更涼了,四周一片寂靜。月光映照著時隱時現的山峰。一路上我只希望別遇上老虎就行。這些年我在各種各樣的營地裏呆過,可從未親眼見過老虎。但在長途行軍時,偶爾也見到過老虎沿著山澗小道留下的蹤跡。據說營地附近的村莊裏有人在晚上散步時被老虎叼走了。

幾個小時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停步。有一次聽到身後傳來汽車的聲音,我立刻躲了起來。幾分鐘後一輛車駛過來,留下一股灰塵就開走了。我等到車的尾燈完全消失後才繼續趕路。

※※※

天亮前我走上了「平壤公路」,天上出現了一抹紫色,空氣中透出一陣寒意。我大汗淋漓,全身發抖。一來到主幹道上,我就向南繼續我的艱苦旅程。又走了兩個小時,我才來到一個城郊。

這時天已亮了,城市已開始甦醒。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副太陽眼鏡帶上。現在已到了公眾場所,我不得不更加小心。

市鎮中心有個小小的巴士站。我打聽到這兒只有一班車開往平壤,大約在一小時內出發,上午十時左右到達平壤。下午也只有一班車返回。

我高興能坐下來,甚至還可趁等車的工夫打會兒瞌睡。鎮上又有一些人也來等車了。

巴士終於來了,我們乘車往城裏去。熟悉的鄉村、耕種的田地、成片的松林和連綿的山峰從眼前一晃而過。

離我家新居不遠時,我便下了車,時間大約是上午十時。我只有四個小時了,這時候街上的人還不算多,我十分慶幸旁邊沒有人注意到我。

來到我家住的那幢大樓裏,我上了樓梯,走到門口,敲了敲門。

母親過來開了門,一臉震驚不已的神色,但馬上又恢復過來,一把將我摟在懷裏。「賢姬,」她輕聲念叨著,把我抱得更緊了。「你回來幹甚麼?鍾特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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