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凡是從國外執行任務回來的特務都要接受三個月的思想教育,重新強化他或她的社會主義思想意識。奇怪的是,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懷疑或忘記歐洲國家那種欣欣向榮及人民無憂無慮的景象。心裡不斷回想起那些商品充裕的商店和衣著講究的人民。

淑姬對我出國執行任務不無嫉妒,但見到我回來又非常高興。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談了很多,能再和她在一起我也很開心。本來不允許與別人談論在國外的見聞,但我做不到不跟她說我去過哪些地方。那時我已開始學中文,因為下達了一項新的規定,任何特務都得掌握三門外語。幾個月後,淑姬和我接到通知,要派我們去廣州學習更道地的中文,然後,再去澳門實地訓練六個月。聽說要出國我倆高興極了,尤其高興的是這次我們能兩人一起出去。

在廣州,我們住在特務龐常的家裏,他幫助我們掌握廣東話的要領,讓我們融入當地人的生活。這兒天氣非常熱——氣溫常常是華氏一百度——街上擠滿了人。每到周六,張雷就要對我們一周來的工作情況進行小結,確保一切進展順利。

這一年過得很開心。我們有了較多的個人自由,主人對我們照顧得既周到又體貼,我們還見到了許多有趣的人。這是我倆第一次單獨出國,淑姬和我更親密了,我們還說起各自的童年,這些都是我們的上司所不允許的。

淑姬希望將來能結婚成家,但我對是否結婚還很矛盾,沒有過多的考慮,因為黨的利益要放在第一位。所以,我的事業比她發展得更快。淑姬人很聰明,但並不突出,她的入選更重要的因素還是由於她長得漂亮。她成家立室的意識比我要強,總希望能生兒育女,當個家庭主婦。有時她還會很不慎重地流露出對北韓政府的批評。

「就是在中國,人們也過得比我們好,」那年夏季的一個晚上,天氣悶熱,我們躺在床上,一身汗淋淋的,她對我抱怨道:「歐洲怎麼樣,玉花?告訴我吧!」

「你知道我不能說。」

「哎,說吧,誰會知道呢?」

我想了一會,為難極了。「不過歐洲並不是甚麼都好——遠遠不是。與北韓比較,那兒有你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娼妓、兇殺、街上的乞丐,不過,我還是有些懷念那兒。可是說這些有甚麼用呢?我們現在還是被困在這兒!」

「如果派我去歐洲的話,我就不回來了。」她說。

我大為震驚。「淑姬!」

「是的,真的不回來了。我聽過那兒的事。那兒的食物比這兒多得多,人人有輛小車,你能隨意選擇職業。」

我感到困惑不解,又對她有些生氣,不知道說甚麼好。她說的也是事實,但我絕不能鼓勵她。

「我要嫁個歐洲人——尤其是金髮碧眼的歐洲人,我想有自己的房子,我並不想很有錢,我只想……自由。」

她大膽地洩露的心思使我替她擔心:「淑姬,事實上我們生活的這個國家正在發展。有一天,北韓人也會享有這一切,而且是人人都可享有,不僅僅是富人才有資格。不管怎樣,你說話可得注意些。如果讓黨的官員聽到你這些話,你可得捱警棍了。」

※※※

我倆在中國所受的訓練及得到的經歷並未能為我們的澳門之行作好準備。

在澳門我們實際上是單獨地生活在一個資本主義社會裏。我們有一間公寓和一個銀行戶口。我們要自己支付各種帳單,買些食品雜貨,有時還去夜總會熟悉當地的文化和風土人情。一切都是那樣新奇有趣,令人眼花繚亂。

我第一次來澳門出差作短暫停留時,幾乎甚麼也沒瞭解到。可這次很快就熟悉了這兒的日常生活。我們不能在這交朋友,因為命令中只允許我們兩人呆在一起。我們也不能外出旅遊,因為上司只要求我們練習廣東話,以便增強我們扮演中國人的能力。我們很有可能受到了北韓特務的秘密監視,所以一切都得小心行事。

但要嚴格執行紀律也是很不容易的。有時我們也會輕鬆一下。在夜總會,淑姬總是不停地與當地的商人跳舞,我不止一次地把她從舞廳裏拉出來。我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人邀請,可我害羞極了,從不知道該怎麼應酬。

有一次,我與一個香港來的大銀行家跳舞,這人顯得很想多瞭解一些我的情況。他大約三十七、八歲,穿著非常昂貴的西服,問我一些客套的問題——哪裏人、幹甚麼工作等等。我感到臉一陣陣地發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淑姬正在不遠處盡情地同一個白種人跳舞,我一把抓著她跑出了夜總會。

「幹甚麼呀?」她怒氣沖沖地說,一邊走一邊把手從我手中掙脫開。

「淑姬,我受不了啦。怎麼能讓我們要裝得像當地人卻又不能成為當地人?」

「怎麼了?」她感到大吃一驚,卻又不無嘲諷地說:「這話從你口裏說出來可真有點令人奇怪,你一直是個好女孩喲!」

「這兒的一切是如此不同。我真不知道該對男人們說甚麼才好。」

「你應該說:『娶我吧,心上人,帶我離開這兒吧!』再與那個奧地利人多呆上幾分鐘我就要這樣做了。」

我驚愕地望著她,由於心裡幾乎傾向她的觀點了,所以更為震驚。「你說的是真心話?」

淑姬伸手去找一支香煙,在過去的幾周裏她已養成吸煙的習慣。她長長地吸了一口煙後說:「你他媽的說對了,是真心話。」

※※※

我雖然對不斷變化的資本主義文化愈來愈適應了,但這些邂逅並沒有產生甚麼後果。也許是為了我們好,我們很快被召回平壤。

回國後我獲准探望家人一次,我為小弟范洙帶了一架袖珍收音機,給家裏的其他人也帶了一些小禮物。可當我回到家中時,發現家裏的氣氛十分沉鬱。

范洙死了。

當媽媽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手中的收音機掉在地上了,我跑過去抱住媽媽大哭起來。啊!可憐的范洙!那麼可愛的小弟弟,總是那麼快樂無比,笑語不斷。可年僅十五歲就被皮膚癌奪去了生命。我父母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可還是悲痛萬分。不知甚麼原因,父親對我這次回家似乎不太理會,後來才明白他並不是在生我的氣。

從上次回家到這次中間隔了三年,這期間我妹妹賢玉嫁給了旅遊局的一名導遊。我察覺到媽媽對於我不是家裏第一個結婚的人這一點頗為失望。我還察覺到自己與家人愈來愈疏遠了。上司禁止我向家人說及自己的訓練和任務。所以心裡有一種緊張感,不知道該說甚麼。可我們彼此有多少話想互相傾訴啊!相反,我們互相之間的關係更疏遠了。

儘管這樣,幾天後鍾特務來接我走時,父親所表現的態度更出乎我的預料。當母親開門讓鍾特務進來時,父親一步跨過去抓住鍾的衣領,把他按到牆上。「你甚麼時候還我女兒,你這混蛋?」他大吼著,淚水淌在了臉上。「甚麼時候?」

「爸爸,」我又驚又怕,覺得無論如何要制止他。「放開他!」爸爸這樣做會使我們家都落個被機鎗射死的下場!

爸爸鬆開手,鍾特務很尷尬地說他在汽車裏等我。

「爸爸……」我說。

「滾!」他大叫著,把我推到門口。「你不再是我的女兒了。你是他們的人。滾!滾到他們那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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