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當我一想起每年在北韓出生的百萬兒童,想起戰後四十年裏北韓出生的所有兒童,都曾經或將要去接受我所受過的那種教育,相信那樣的謊言,我就感到怒火滿腔。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是對人的生命多麼嚴重的踐踏啊!這也說明了為甚麼我會去炸飛機的原因。

我生於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七日,因為我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人人都希望是個男孩,祖父祖母尤其如此。所以當我從娘胎裏出來時,他們自然有些失望。

我出生在格桑(Gaesung)的祖父母的家裏。那時父親在國外,祖父祖母幫著照料我。他們的失望很快就消失了。母親後來告訴我他們很快就喜歡上了我,把我當成掌上明珠。

父親在外交部擔任要職,關於他的工作家裏其他人所知甚少。他一從國外回來第一眼看到我起,就像祖父祖母一樣關心我,疼愛我。他一直就這樣待我,直至四年前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

按南韓的標準,我們根本稱不上中等人家,可在北韓,我們算是特權家庭,例如,家中全年都有油吃,還能做些油炸食品。後來我才知道食用油在南韓非常普遍,家家戶戶都能吃油炸食物。我們住在北韓首都平壤,有一間自己的單位。像我父親那樣職位的人都可住上獨立寓所,但一般勞動人民都是住公共房屋,十來戶人家合用一個洗手間。

我出生一年後,父親被派往古巴,那幾年我就是在哈瓦那的北韓大使館門前的那條街上度過的;卡斯特羅只是在近幾年才被政府封為卡斯特羅總統。儘管那時古巴政局有點亂,但經濟上比北韓要繁榮得多。我們與大使館的其他家庭住在一幢大樓裏,這幢大樓在革命前屬於一個資產階級家庭。樓房被清理和重新布置過,以前房子裏有許多貴重的雕塑和其他花俏的裝飾品,如水晶枝形吊燈和鑲金傢具等。搬走這些東西不過是為了清除資產階級的痕迹。

古巴那時比北韓自由得多,我們自己也感到生活要好得多。母親後來告訴我在古巴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她喜歡去超級市場買東西,那兒僅僅是食品的種類就使我們驚喜不已。我不知道別的地方怎樣,就以為各地的小孩都是像我這樣生活的。

一到中午,就有一輛賣雪糕的車開過廣場,我就拿著幾個硬幣跑過去叫著:「赫拉德羅!赫拉德羅……(賣雪糕的!賣雪糕的……)」因為我特別喜歡吃朱古力味的雪糕,母親叫我「朱古力將軍」。

我們還經常出席外交宴會,我對那些白皮膚和黑皮膚的外國人十分好奇。尤其是那些金髮的客人,他們更像外國人。我們大使館的秘書們也喜歡逗我、抱我。他們總是讓我坐到他們的大腿上。

我們住處的一樓放著一台鋼琴,母親每天給我上一課。她也是在小時候學過鋼琴的,而且很有天分。後來我回北韓才發現普通家庭能有鋼琴是件異想天開的事,只有獲准作為專業人士培養的人才能擁有鋼琴。

我們在古巴的日子是幸福與夢境的結合。我常與其他小孩一起玩,印象最深的是金澤邦大使的兒子,他常打我,又常常以捉弄我來尋開心。有一次,他用筷子把我很珍貴的生日禮物——橡皮艇戳漏了氣,把它搞爛了。我只要不理他,他就會跑到我房前大聲喊:「賢姬,出來玩!」他就像個獵人,喊上一百遍也不罷休,直至我讓步從屋裏出來。

有趣的是,多年後我讀中學時,在北韓的街上見到他一次,他做出一副很尷尬的樣子就走開了,我知道他認出了我,並且還記得起自己曾經是個令我討厭的人,這倒使我感到不少安慰。

記憶中還有一件印象很深的事。有一天,我發現通往屋頂的門是開著的,於是帶著妹妹和其他幾個小孩到屋頂上去玩。好幾小時後,我們坐在屋頂邊緣,腳伸到外面晃蕩著,望著屋頂遠處的一切出神。結果被古巴的維修工人發現了並告訴我們的家長,他們嚇得臉色蒼白,趕到屋頂,把我們帶回安全的地方。

就是在這樣的太平日子裡,我們也得接受金日成主義的灌輸,我最先學習的詞語是:「謝謝你,金日成,我們偉大的領袖。」我們被教育成憎恨「美國」。即使是小孩,反美的情緒就已根深蒂固了。在北韓,美國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死敵」。我們在古巴時,爸爸也常常說起楊基佬帝國主義者即將發動的進攻。有一次,我們在海灘上(海灘是個奇妙的世界,它有一望無際的沙灘和海水),他指著地平線上隱約可見的一片土地說:「那就是美國,賢姬,世界上最壞的地方。」他的話嚇住了我,恐怕我的橡皮艇就被水沖到了美國。看到那些被沖到岸上的空瓶子、空罐子,我也很害怕,他說那也是美國來的。打從那以後,我都不敢到沙灘上來。

我們在古巴住了五年,後來父親被召回平壤,這五年中,弟弟賢洙出生了。離開古巴前,媽媽帶我去燙頭髮,說回到北韓就燙不成了,我那時還不知道,生活從此就要徹底改變了。

※※※

回到平壤,我被錄取到哈森(Hashin)小學就讀。在這兒,我就開始接受一本正經的政治教育,功課的學習還不到一半的時間。一整天裏,學得最多的是我們偉大的領袖金日成的生平事迹。我們學唱一首「南瓜頭」歌,這是關於當年金日成打敗日本人的一首歌,說的是他給了日本軍隊致命的打擊,日本人無法把屍體送回國,只好淨把人頭帶回國去。所有學生都得參加充滿政治色彩的課外活動,這些活動辦得很認真,常常要到晚上十時才能回到家。

在我讀三年級的那個冬季,我們班中有十個人被選去在青年節唱歌,據說金日成將親自來觀看演出。我們連續兩個月排練唱「我們熱愛偉大領袖給我們的制服」這首歌。這段期間,排練結束後,我只好等最後一班巴士回家,有時要等上幾小時,腳都常常凍僵了。在排練時,儘管我很想家,但卻從未抱怨過,心裡明白:為敬愛的領袖唱歌是非常光榮的事。

這一年發生洪水氾濫,迫使我們大樓中住在一樓的人家搬到樓上來與我們共住。對孩子來說,這真是好玩極了,晚上我們就去屋頂看著洪水慢慢退下去。

氾濫過後不久,傳來可怕的流言,說北韓可能爆發同美國的戰爭,原因是美國Pueblo號船被擊沉一事。平壤的氣氛非常緊張,不少家庭開始收拾食物衣服準備撤離平壤。滿街張貼著「迎接戰鬥,以牙還牙!」的標語,大人們日夜工作,為即將到來的戰爭作準備,可孩子們卻好玩極了。我們去偷囤積的食物吃,很感興趣地觀望著事態的進展。有時半夜響起的警報會驚醒我們,我們就爬到屋頂上去,看著平壤變得一片漆黑。有時夜晚,常常是凌晨四點鐘響起防空警報,我們就跳下床來,跑到附近山上的防空洞裏。

這期間,金日成的兩個助手,賀邦漢和吉長博被「清算了」。政府發出命令把他們的名字從課本裏刪去,以典型的篡改手法,全民齊上陣把他們的名字用黑墨水塗掉或用削鉛筆刀刮掉,他們成了「不存在的人」。

因為小組活動比文化學習更為重要,我們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少年團的各種活動上。金日成命令婦女夏天不得穿長褲,兒童就上街巡邏,仔細檢查來往的行人。如果有婦女真的穿了長褲或如果有人忘了在胸前掛上金日成的像章,我們這些兒童就會要求他們報出名字,然後將此事報告他們工作單位的上司。

他們還告訴我們,要打敗美帝國主義,我們國家要從國外購買武器,於是就要我們每天花好幾個小時去收集破銅廢鐵、玻璃瓶及其他可回收的廢品,以便出售換取外匯。我們都有完成任務的指標,不完成這一指標的孩子就會受到公開批評。因此,能收集得最多往往就是我們競爭的目標。

我們還接到指示尋找和收集兔皮、狗皮和蛆(直到今天我們還不明白為甚麼要收集蛆)。蛆在戶外廁所的糞便中較多,那種廁所沒有沖水設施。孩手們同樣也比賽誰收集得多。收到大堆以後,再送到農民那兒去做肥料。根據每個人所收的數量和質量予以評分,在後來派發定量供應的票證時,將結合考慮我們收集這些東西的評分來派發。

然而最困難的是收集鮮花。搜集來的鮮花就堆在附近許多座的金日成雕像前。由於北韓沒有鮮花商店,所以我們就只好給當地花圃的園丁行賄來完成指標。

這就是我們的一些日常活動,就是在假期中也難與家人一起度過。我們不得不利用這些時間來參加少先隊的活動。

這段期間,我的第二個弟弟出生了,一個極可愛的小孩,父母給他起名范洙。

我童年最不尋常的事就是我成了電影小明星。在我自己毫不知道的情況下,一個電影製作人來我校參觀,為即將開拍的一部電影尋找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看上並選中了我。影片叫「小洙和小玉,找到了社會主義祖國」。不用說,在西方人的眼中,這是個奇怪的片名。可我因為被選中了而激動得要命。

那完全是一部以話劇形式演出的宣傳影片。故事是說由於南、北韓的分裂而使一個家庭四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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