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賈樟柯:記憶里的集體

和賈樟柯在香港談集體記憶,一來是因為這四個字在香港很流行,二來是他近作的主題之一就是集體記憶。

看過《二十四城記》或者讀過《二十四城記:中國工人訪談錄》的人都會發現,那裡頭的「集體記憶」不只是一般意義下的集體記憶,不只是某個社會群體關於往事的共同回憶;而且它所記憶的根本就是一種叫做「集體」的東西。那種「集體」曾經遍布神州數十年,在裡面,工人和農民集體地生活,集體地吃喝,集體地成長,集體地工作,然後集體地老去;再分解成一粒粒細砂,隨風飄散,跌落在時代的陰暗角落。

為甚麼一度巨大到不可迴避的「集體」會被整個社會集體地遺忘呢?為甚麼有過這種「集體」經驗的人有口難言,說不出自己的故事?和賈樟柯聊過,我才發現,要在這剛剛逝去不久的「集體」殘骸里鉤沉往事,尋掘真相,竟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梁文道(梁)/賈樟柯(賈)

【工人階級與集體生活的消逝】

梁:為甚麼會有《二十四城記:中國工人訪談錄》這本書,又為甚麼要拍《二十四城記》這個電影?

賈:其實我大概在99年的時候就想要拍一個關於工廠的故事。因為九十年代中以後,就開始了從計畫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轉變。在轉變的過程裡面,幾乎所有的工廠都遭遇到經濟上的困難,大量工人下崗。這個變化今天說起來比較輕鬆,但是如果大家了解工人過去在中國社會裡面的位置,和他們的生活狀況的話,就會很驚訝。因為工人曾是一個高收入群體,計畫經濟之下不愁產品賣不出去,他們收入很穩定,也有很好的福利。這個時候的工人跟今天我們想的,譬如說東莞的一些工人在概念上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他跟工廠的關係,不單是一個勞務的契約關係;他的出生,甚至他的生老病死,這個工廠跟他都是有關係的。譬如說我拍的這個電影裡面,有很多任務人出生在工廠的醫院,上幼兒園是在工廠的育幼院,然後小學、初中也全都在工廠的子弟學校,中學畢業以後就直接在工廠裡面工作;接下來養老,甚至送終,全部的生命過程都在這個工廠內完成,工廠也會給他們這些保證。當體制改變之後,他們在這個經濟發展愈來愈快的時候就變得非常邊緣化了。一方面是收入很低,再一方面就是因為這個社會位置的改變,令他們心理上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當時主流媒體有一個很荒謬的說法,就是把責任推到工人身上,說是因為你們能力不夠,優勝劣汰。那個時候我就寫了一個劇本叫《工廠的大門》,電影始祖盧米埃爾兄弟就拍過一個《工廠大門》,我想用同樣的一個名字。那是一個完全的劇情片,兩個朋友一起入廠,跟同一個師傅當學徒,差不多同時結婚,也差不多同時生小孩,之後同時下崗。下崗之後想了一個自救的方法,就是去很大的一個服裝市場零售衣服。在做生意的過程裡面,兩家人產生了矛盾。我寫完這個劇本之後,覺得其實跟《小武》挺像,最終還是談錢,它太過停留在社會的表面,無非就是生活很困難呀,因為錢的問題鬧翻了,因在主題上我並沒有找到新的東西,就擱置了這個片子。一直到06年底的時候,《三峽好人》已經拍完,我看到一個新聞,說是在成都,有一個很大的工廠的土地被賣給了房地產公司。我當時是被一組數字震撼,原來這個工廠有五十多年歷史,三萬多職工,加上他們的家屬共有十萬人。我生活的那個縣有四十萬人,但是那個工廠已經有十萬人,它只是一個工廠呀。一年之內工廠全部拆掉,一個新的樓盤就建起來了。通過這個數字一想,毛骨悚然 ─所有他們生活記憶的空間,十萬人生生死死的那個空間,就像被風吹掉一樣,一點痕迹都沒有了。那個時候我就想,為甚麼不重新拍一個工人的故事?其實打從九十年代以來,大家就一直在談論下崗的問題;但是我覺得這一次除了下崗,它還有一個很複雜的課題,那就是過去計畫經濟里的生活究竟是怎麼樣的呢?我70年出生,77、78年剛剛上小學,還記得爸爸媽媽的會議很多,每天都要開會,然後我跟我姐姐兩個人,一到晚上家長回不來就很害怕,有一種恐懼感。

梁:你恐懼甚麼?

賈:我們住的是那種大宅院嘛,經常有人進來拿東西。有的人家廚房裡面燜了一鍋紅薯,也不算很好的食品,晚上一看被人端走了。然後晾了一床被子,忘了收,晚上下班回來也不見了。我們住的是窯洞,分開里外,有一次我跟我姐姐在泥屋,聽到外面有聲音,衝出去看,有一個男的真的在推我父親的自行車,準備拿走,看到我們,就說:「走錯了」,然後掉頭就走。小孩子還是會怕賊的。那個時候北方的冬天,一到晚上八九點鐘,天一黑,很蕭瑟,很蕭條,整座城市一點燈光也沒有。爸爸媽媽不回來,在開會在批鬥,在集體生火。另一方面也別忘了體制的好處,例如我媽的單位買了一個小電視機,家屬就可以去看。但是這個集體生活是甚麼樣的,我卻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因為我……

梁︰太小了?

賈:太小了。我大學畢業已經97年。經過六四,基本上年青人都選擇體制外生活,我還未畢業,就決定自己做,不要在那個製片場,或者在國家的製作單位裡面浪費時間,所以就沒有在體制裡面生活過一天。當然,對體制給人的傷害也只是有一些了解,但是真相是怎麼樣子,我不清楚;但它又是好幾代人的一個集體記憶。譬如說像我父母,他們從中學畢業就在體制裡面,就在計畫經濟裡邊,就在國家的集體單位裡面,個中感受我們從來沒有交談過。所以到發現了這個工廠的變遷之後,我特別想了解真正把一生交給體制的人群遭遇了甚麼?所以這個電影一開始就決定了不是一般故事片,而是想拍一個口述的歷史,去找那些老人家或者經歷過這種生活的人聊天,把他們的故事講出來。大概在一年的時間裡面,我訪問了超過一百多個人,各個年齡段的都有,最後就成了一部電影,也整理出了一本書。

梁:為甚麼每個人都曾經歷過的那種計畫經濟下的集體生活消失了,大家卻不知道它到底是怎麼回事?而那一代人好像也不大去說,不大想談。這裡真有集體回憶這回事嗎?他們每一個人說出來的東西,你覺得是否很難編成一個整體;還是你覺得其中真有集體的存在?

賈:它們至少有相同的約束,相同的制度,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公共的事件。譬如說57年、58年、反右、文革、改革開放,這些巨大事件背後的政治動蕩,對他們來說有一個共同的遭遇,所以他們感受到的生活和所經歷的東西有一個共同性。差別只不過是在共同的機遇裡面不同人的反應和不同的處置方式。不過我也特別好奇,我的父輩為甚麼不把這個東西說出來呢?這個也是我很好奇的。

梁:為甚麼?

賈:我採訪了一個工人,上海人,很喜歡文藝。他到了工廠之後,跟一個同時分到廠裡面的工人之間有很好的友誼。後來他當兵走了,去了甘肅,他們繼續通訊,結果他的這個朋友寫了一篇小說叫《茫茫二十年》,其實那個小說就是寫他有點不如意,愛情哪,甚麼哪,對社會根本沒甚麼批判。但是工廠查到他有這個小說,而且題目叫《茫茫二十年》,很消極。你也知道那20年是火熱的20年,也是社會主義建設上不停取得成就的20年,怎麼在他心中會變成茫茫呢?所以他就變右派了,就是因為這個小說的名字。然後這個遠在甘肅的朋友也遭殃了,給人調查,因為他們的通訊有記錄,因為他們寫過信。後來他回到廠里,直到文革結束,他一生還在解釋這件事情,以及跟這個作者的關係。自有政治運動以來他就害怕再有人問他一遍:你跟這個人是甚麼關係?你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思想,你是不是也有同謀這個《茫茫二十年》呀?後來我跟他聊的時候,他就說到一句話,說得我心裡一懍,我覺得真能理解他們為甚麼會這樣。他說:「小賈,我現在連一個手機短訊都不發,我不想有任何文字被人看到。」你覺得他真的是受過傷害了。從這個我就想到父親,我父親是中學教師,特別喜歡寫詩,他有一個本子,都是他歷年寫的。他過世之後,我拿出這個本子看到那些詩,然後就了解他了。他的每一首詩都是為了時代。大躍進來了,就是要歌頌大躍進;文革來了就寫文革;四人幫來了就歌頌四人幫;改革開放了就歌頌改革開放。他的時代在他的詩裡面永遠是正確的、火熱的。這就掩蓋了他的一個真實內心世界,他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個時候,我覺得敢言、寫字,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像這樣的一種恐懼感,一個山西的語文老師跟一個成都的工人是一樣的,我覺得這就是他們一種共同的經歷,產生了一種共同的記憶。

梁:可是這種共同記憶聽起來有點奇怪,因為共同的記憶需要一種東西去承載,譬如說像你父親寫的詩,或者當時很多人寫下的一些材料。但這些東西、這種記憶,在我們今天看來大概會覺得它是不真實的,好像是一個社會強加給你的,這種記憶是怎麼樣的記憶?它裡面會不會有一個被篡改,或者是被強加的一個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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