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平:正義

自從梁啟超開始,中國的報紙就與時事評論密不可分。這一個傳統一直維續到1949年,想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代表了過去那一些多元而批判的聲音的消失。直到2003年時事評論才在中國的大眾傳媒上捲土重來,一時間湧現了各有見地、各有所長的眾多健筆,長平是其中最有影響力,亦最富爭議的一個名字。

長平曾經在多個媒體擔任不同的職責,十幾年來,曾經三度遭到降職及其他形式的處分。在中國的媒體工作者之中,這種經歷算不上太特別,亦不可說是平平無奇,因此長平的媒體生涯是一個有標本意義的個案。

2008年3月14日,全球華人掀起了一股反對「西方媒體醜化中國」的浪潮,很多在西方留學的學生舉起了國旗,在街頭抗議傳媒對西藏事件的報道,使得曾經有留學經驗的長輩及西方國家的學者大吃一驚。

在這股浪潮之中,長平發表了一篇呼籲大家冷靜的文章,風格是一貫的自省、理性,力求持平,但又不失批判的力度。這篇文章結果為他帶來巨大的壓力,有些評論家質疑他是「西方的走狗」,有些網民直斥他是漢奸,比較激動的甚至發動人肉搜索,誓要揪出長平的背景和家人住處。非但如此,這件事還牽連了《南方都市報》和《南方周末》等一向以敢言和獨立見稱的媒體。

一年過後,經歷另一次降職處分的長平帶著他的太太來到香港產子,時間是敏感的五月尾六月初,許多人以為他來香港是別有目的,但是他心底盼望的是女兒能夠生在一個比較自由的地方。「而且香港的醫療比較有保障」,他說。在訪問的前一天,他的太太經歷了一早預知的生產困難,終於平安帶來長平40歲人生的另一個起點。

長平(長)╱梁文道(梁)

梁:去年三一四的時候你太太還沒懷上孩子吧?

長︰還沒有。

梁:你原來在《南都周刊》的職位是副總編輯。一下子就是因為發了西藏的文章,被人攻擊了,然後就要把你撤下來。

長︰最後處理實際有兩個。第一,就是你不能在新聞一線工作,我原來都在一線,負責采編。現在我在南都傳播研究院,隸屬於南都的行政系統。但第二個要求就是你不能出任行政職務,所以我的職位叫做首席研究員。雖然像是閑職,但是我力圖把它變成一個有實際事情的一個職位。在宣傳部門眼裡,如果你說我是要去掙錢,那是最讓人放心的事。但我想去做研究,寫文章。

梁︰恰好在這個時候發表機會少了,薪水也減少了,你卻發現自己有了小孩。

長︰是有些壓力。當時有網友人肉搜索我的材料,從我的文章判斷我的父母現在是否還在某一個縣城。在這之前網上就只有一張我的黑白照片,所以他們也要尋找照片,因為照片是一個很重要的元素。現在你在網上會查到一張叫「長平的糜爛私生活」的相片,他們把我的照片和日本的AV女星放在一起。當然你一看就知道是Photoshop整的。

梁︰可見時事評論的作者,要小心透露關於自己個人的信息。

長︰是得自我保護。一方面,對於公權力或者是宣傳部門,我們也許不要寫得太過份。另一面要提防網路的紅衛兵,所以我確實比較少提供個人信息。寫文章有時難免寫到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家庭,但如果我意識到這一點,我會有所節制。

梁:你也經歷過好幾次類似的打擊了,比如說,當年你在《成都商報》的時候。

長︰是的,我在《成都商報》的時候聽說崔健有一張新碟叫《時代的晚上》,我讓北京一位記者去採訪他,他也談到一些問題。在報上的領導看來這是很敏感的問題,當時作了非常嚴厲的批評,那種批評甚至可以說是羞辱性的。他們說你不要以為你能夠怎麼樣,你不算甚麼,不要利用公器來達到你個人的目的等等。他們把黑白顛倒,把尖銳的評論和報道看成是你想出風頭。

梁︰這也是一個常見的說法。一個人的評論要是特別尖銳,一個人的報道要是特別敏感,他們不會認為他是為了公理和社會而冒險,反而會說那是他自己想出風頭,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整份報章。

長︰我們在《南方都市報》也承受著這樣的壓力。對報社來說,獨立的報道和評論能贏得聲譽,同時通過這個聲譽引來廣告。但也總有人不斷證明你贏得的是負面的聲譽。以前就有個廣告公司對我們說:「你們好像專跟政府唱反調,不敢給你做廣告哪。」某些來自報社內部的一些攻擊也是這個路子。

梁:你後來就離開四川,去了《南方周末》。

長︰我剛去的時候想做記者,但是他們讓我做編輯,做了三個月的編輯就遇上中央點名批評了鄢烈山、沈灝、曹西弘三人的事情。當時沈灝是新聞部主任,上頭決定讓他引退,所以就讓我接新聞部副主任,一年多後再出任新聞部主任,然後很快就發生了「張君案」。張君是黑社會頭目,幹了很多很典型的壞事 ─搶銀行,殺人,此外還有情婦等艷情故事。對媒體來說,那是集合了幾種元素的好題材。而且當時警方破了案,上面都說是一個很正面很值得談的事情。於是傳媒紛紛採訪張君的心路歷程,談他的愛情,談他的一切,基本上是場媒體的狂歡。當時我很輕鬆的就找到了一個角度,就是去做他的成長背景。這樣的做法在今天國內的媒體來說已經很普遍,但2000年的時候還算新鮮。我們發現他曾經是一位很想有出息的農村青年,只是沒有出路。我們因此報道了農村青年沒有出路的問題、農村政策的問題。而且我們又發現他每次進派出所一次,出來就更壞一次;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每進去一次,出來就更加仇恨社會。這個報道出來以後,湖南省委非常生氣,他們給中宣部寫了一封信。結果就是要求我們這邊整頓,錢鋼離開了,我離開了,再過幾個月江藝平老師也離開了。

梁:因為你們這樣報道,就等於說農村少年的出路出了問題,也就是批評政府政策出了問題。

長︰對。他們生氣的主要理由有兩個。第一,我們無視他們這麼多年來對農村政策作所出的成績;第二,破了這個案子,是警方的重大功勞,我們反而不管這一方面。我出來之後,程益中他們就邀請我去《南方都市報》。但是我當時受的打擊是挺嚴重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因為我們在《南方周末》出了事的時候也很意外,我們是那麼的理想主義,那麼投入,以致於我老是覺得要在那裡干一輩子,整天都在想未來《南方周末》到底是甚麼樣子。現在突然要我離開,我就索性放下了工作半年。然後有一小段時間先去中央電視台看看,後來又去了美國柏克萊加大當訪問學人,還去過《外灘畫報》,最後才到了《南方都市報》。

梁︰所以你經歷了三次類似的事件。但這三次受壓是不是有很不一樣的地方呢?從九十年代到兩千年初,壓力是很直接的由上而下的官方壓力;但是去年這一次的壓力卻有很大程度來自民間。以前的新聞工作者要冒的風險就是得罪官方的風險,但是現在還多了一種來自民間的風險。以前我們的想法很單純,總覺得有良知的傳媒人一定是代表老百姓在說話。但現在老百姓卻會罵你,給你很大的壓力。

長︰這個對我來說感受特別深切。在《南方周末》的時候,我們其實隨時都被「閱評」(梁註:「閱評」意指宣傳部門針對性地審閱某份犯了問題的報刊),再過一段時間肯定要有非常嚴厲的整頓。我們感到自己始終徘徊在一條在線,那個壓力隨時都可能使我們崩潰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非常強烈地感到自己是站在老百姓那邊的,我心裡總覺得自己是在推動歷史的前進。而且當時的《南方周末》記者確實會被人當成明星,走到哪裡都很受歡迎。尤其是在高校,你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讓自己冷靜下來,因為我們那時候太年青。還好我們同事都是非常清醒的,知道自己該做甚麼。可是到了現在,你原來以為自己站在大多數人的那邊,如今卻發現自己被擠出來了,不知道自己站在哪裡了。但是對我個人來說,我覺得官方和部分網民這兩者還是在一塊的。首先,我們的教育其實是被權力操縱的。第二,看起來是網民在罵我或者王千源,但是從很大程度上,那是另一頭權力默許的結果。比方說有人在網路上發帖子號召大家攻擊王千源的家人,帶上甚麼甚麼工具,還附上地址。按照中國現有的法律,這根本是違法的。可這種帖子卻沒有被刪,而且派出所不追究。難怪有人甚至猜測這麼詳細的個人身份和那些地址是從哪裡泄漏出來的。我並不怕爭論,更不怕思想的攻擊;如果只是理念上的爭論甚至戰鬥,我雖不好戰,但我完全接受。但我怕有人要去我家裡幹甚麼,對家人的人身安全造成了威脅。政治發展到令人恐懼的狀態,我覺得其實跟主要的權力系統有關係。

梁︰如果你說這是長期權力教育壟斷造成了洗腦的效果,那為甚麼從前沒有呢?為甚麼這種事會發生在現在,尤其是最近兩年呢?

長︰對,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如果從教育系統來說,九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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