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梁家權:小吃總是舊時好

人到一定年紀,就要開始回憶幼時吃過的東西;而且很奇怪,這些東西就算現在還在,也一定不如以前的好。要是被人追問下去,你又答不出個所以然來,通常就會祭出最後一招:「總之味道變了」。這個「味道變了」或許可以止住對話糾纏的尷尬,但卻止不了別人心裡的狐疑。於是飲食的判斷變成了單純的情感懷舊,而懷舊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過去永遠美好,懷念永遠有理。

梁家權樣子年輕,其實已是老資格的傳媒人了。干新聞幹了大半輩子,這幾年卻以飲食書寫聞名,人稱「庶民食家」。他的寫作有兩大特點,其一是夠平民,喜談魚蛋菠蘿油多於鮑魚老虎斑;其二則是懷舊,總在洋溢著個人情感的敘事中述說昔年小吃的溫暖可愛。但梁家權之所以成了食家,並不在於他有多念舊,而在於他真真正正說得出為甚麼以前的東西就是要比現在好,諸般緣由娓娓道來,很令一般懷舊者解氣,覺得以後說話的聲調都高了點。

這天我們坐在油麻地地標「美都餐室」二樓,俯瞰榕樹頭一帶,難免要從廟街的舊懷起,原來我們兩個年齡不同的人,都已經在某個共同的意義上「老」了。

梁家權(家)╱梁文道(梁)

家:我最記得那時還有荷里活戲院,門前那一檔,以前沒甚麼錢,去看《大軍閥》,狄娜那一套,只夠錢買兩隻雞腳食。

文:兩隻雞腳啜足全場!看狄娜,啜雞腳,哈哈哈哈!以前的戲院門口真有很多小吃啊。油麻地有檔賣白果、魚蛋的。

家:以前那些車仔賣「口立濕」,一架車有很多小格的,有酸芥菜又有酸粉葛。

文:以前的香港戲院有一種屬於自己的飲食傳統。現在時代不同了,戲院全變了UA、百老匯那些美式大型連鎖戲院,就連食物也跟著變,只可以吃爆谷。我記得第一間這樣做的戲院是UA。它規定外面的食物不能帶進戲院吃,你只能在裡面買它的東西。

家:從前去看戲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我記得剛開始談戀愛的時候,也是進場前買一堆「口立濕」,看完就盤算去廟街吃煲仔飯或者去吃雲吞面,很有計畫。去球場看球也是如此,上一趟有朋友請我看南華對曼城,以前我會到大球場看南華對精工。當年大球場裡面沒東西吃,但我們會在球場外面買杏脯肉、雞腳、雞翼進去。但現在大球場內有很多快餐店,賣的不是炸雞腿就是炸甚麼的,來來去去也是那些難吃的東西。波已經不好看,現在連吃東西的趣味也沒有了!為何要把餐廳全都批給快餐集團做?為何不開放它們?好像我寫過一篇文章說五年前的海洋公園,沒甚麼好吃的,山上山下都是一式一樣地賣熱狗,有沒有搞錯?為何不弄魚蛋?機場也是,為甚麼他們不賣豬皮魚蛋呢?那才是香港特色,如果我是一個過境的旅客,能夠吃這些東西多好啊。我真的不明白。人家日本的機場有日本咖哩、拉麵和即制的壽司,為何香港機場不做雞蛋仔和魚蛋豬皮這些地道的東西?

文:香港飲食文化當中一大隱患,就是我們的庶民飲食出現了很多問題。大陸有很多雜誌都說香港是美食之都,但我反而覺得在香港吃好東西很困難。不論西餐、中菜,你付得起價錢,真的可以吃得很好。但香港飲食上的貧富懸殊真的很誇張,如果你窮,真的沒甚麼好東西吃,沒有甚麼好選擇,所有食物都是一樣的,都是在山寨廠做出來。而以前那些小販,他們賣的東西可能是同類,但因為是親手製造,做法一定有差別,結果始終是不同的。

家:例如生腸、雞腎、雞腳,滷水的製法也各有不同。就算是牛雜,他們會即場放五香粉,不停加水,有時又會放一些不知名的香料。可是現在,那些燒賣魚蛋,從街頭吃到街尾都一樣,全是同一家工廠交貨。

文:但現在不這樣經營又不行,根本負擔不來,今天做小販的成本太高,隨時會被封鋪會被捉。在這樣的情況下,誰會用心在家慢慢弄一些好吃的?當然是去工廠拿貨合算。所以我說廿年前的庶民在香港會吃得比今天好。

家:我小時候手上只有幾元,我要好好想一下怎樣花這幾元。那時走路和時間根本不算甚麼,錢才是最重要的。我幫家裡送完貨去九龍殯儀館,可以在英京吃一碗碗仔翅。還未吃得夠嘛,經過文華戲院,再在那裡吃一串魚蛋和炒螺肉,又站在那裡看一會兒唱大戲,買碗雞粥再走。這樣完成一晚的「食程」,卻花得不多,十元之內,已經很豐富。那是我的中學年代,就是七十年代。從前的廟街和上環大笪地,很多人富貴了還是會回去吃;即使是大排檔如中環的勝香園,也有人駕名車光顧。有特色的東西,無論貧賤富貴都有人喜歡,平民可以吃富貴的食物,但富貴的人也會嚮往平民的食物和食制,那為何不嘗試多發展這一類東西?自從有了小販管理隊後,首先就是掃了那些街邊小吃。但這也還要看整個社會的潮流,不是說政府讓小販再經營就是改變。其實飲食是一個趨勢,是一個潮流來的,說不定人心會被某一種思潮所影響,以某種形式重拾懷舊的飲食。好像我小學時期最喜歡吃的菠蘿油,它曾經沉寂了一段時間,直至曾志偉開了一間茶餐廳,就是推介菠蘿油的。感謝他令菠蘿油再次流行,也掀起了其他飲食懷舊潮。

文:最近幾年開始談保育,香港人才忽然說要集體回憶。但回想一下小販管理隊的出現,那是八十年代的市政局議員常說民意支持他們大力掃蕩。他們說收到很多投訴,於是才去封這些鋪。這是為甚麼呢?為甚麼香港人曾有這樣一段時期,要急於去掃蕩這些東西呢?如果你說在街上吃東西不衛生,我覺得是看你怎樣處理而已,日本街頭不也有很多拉麵檔。

家:你看福岡、博德,人家也有很多大排檔。我覺得香港人若要生存,就是應該走這條路,而不是把這些食物檔一一剷除,將它們全都搬到十分規範化的地方,前店看似很乾凈,店後卻不堪入目,你拿部DV機去後巷看看吧,那兒的情況十分嚇人。我覺得可以參考日本大排文件的模式,人家雖然在街上,不過可以很企理,也有店主自己的個人特色。

文:全中國的小吃也出了問題。最近有個調查說街上賣的羊肉串,原來有四成是鴨肉,再淋上一些羊尿,讓肉串有羊膻味。

家:有一年我在王府井,在大街吃了一口,立即丟掉,這是甚麼東西啊?這樣就是烤羊肉串?

文:你真的不要在大陸隨便吃羊肉串啊。我在北京認識一個很有趣的朋友,自己在家煮川菜,煮得很好吃,常在家裡擺了幾桌,廿四小時隨意讓人來吃飯擺流水席。你說上來吃飯,他就會叫你隨便坐。你問他這是為甚麼,他說他喜歡請人吃飯。起初是我們這些文化界的朋友經常上去吃飯,後來消息傳了出去以後,很多陌生人也來了。後來這個朋友索性開一間餐廳,家裡繼續這樣宴客,但餐廳也做得很好。他的川菜這樣好吃,但他說現在中國大陸人人都吃川菜的原因很簡單:第一是因為中國人的味覺差了,一定要靠味道很濃烈的食物去刺激味覺。第二是因為現在的食材很差。

家:現在大陸也像早年的香港般開了很多私房菜,但很多人根本不懂得煮,就以「私房菜」之名來吸引人。那些食客也是傻的,以為有個很private的地方吃飯很好。香港又有些富豪第二代說想搞一間餐廳讓朋友來聚聚,花很多錢在設計上,但最重要應該是食物本身才對吧。

文:飲食是一個很專門的行業,不過他們卻是業餘玩玩的。你問他們為甚麼要開店,他們會告訴你反正要吃,不如自己開一間玩玩。花幾百萬元裝修,然而幾個月就關門大吉。

家:又說說日本。京都有很多小吃店、咖啡室,很用心去做,你叫一杯咖啡,他們真的很細心的慢慢弄,連杯子怎樣放也有講究。喝一杯咖啡,吃一件自家制蛋糕,你會覺得心情舒暢,可是香港不是這樣。你不能在香港吃到很用心製作的東西,它們一般是甚麼都賣,盡量包羅萬有,因為怕蝕本。現在的茶餐廳就是這樣,弄得好像酒樓一樣。以前旺角那些不叫茶餐廳,叫冰室或是咖啡室,賣的是唐式西餐,不會有干炒牛河。他們賣的是雜扒、焗豬扒飯、三文治、多士之類,再厲害一點的會同時賣麵包西餅。你看現在的茶餐廳,連燒鵝也有。我覺得它們是為了生存,於是儘可能提供很多很多選擇給顧客。你一進來,就可解決你所有需要,吃魚蛋粉又得,連和牛鐵板餐也吃得到。但客人的選擇其實愈來愈少,因為幾乎每一家茶餐廳都是那個模樣。你去看看他們的晚市套餐,都是梅菜蒸鯇魚,都是一式一樣的東西。懂得選擇的人對自己有要求,可是要付得起錢。若經營獨沽一味的餐廳,當老闆的也要好好算一算能否生存,那是經營上的困難。

文:但為甚麼香港客人的口味會這樣的呢?老實說,大家也知道,如果一間餐廳甚麼也有,也就甚麼都不行啦。如果這是要為了適應市場,但為甚麼客人又不介意呢?他們會跑進一家茶餐廳吃壽司嗎?

家:他們沒辦法不妥協。不是顧客的要求,而是大環境令到食店變成這樣。慢慢顧客就沒甚麼選擇,如果他們想吃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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