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黎智英:黎智英的另一個腦袋

黎智英是《壹周刊》和《蘋果日報》的老闆,這個大家都知道。可是大家也許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認真的讀者,會把海耶克的所有著作從頭到尾一頁頁啃完。黎智英沒上過幾天學,很多人都曉得。但是大家或者不曉得他那自修得來的英文其實可以好到扮演ABC,說一些「唔好意思,我中文唔系好好」之類的話;因為他常常要用英漢辭典翻查一個英文辭彙到底該怎樣譯成中文。

雖然我和他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南轅北轍(不管是政治經濟學的立場還是讀書的方法),但我還是很想請他教育一下我們的年輕人怎樣學好英文。最後,我發現他的方法其實是很難學的。總是令人意外的黎智英;就像他的辦公室,這麼狹小,這麼簡單,完全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大亨氣派。

梁文道(梁)/黎智英(黎)

梁:你甚麼時候開始接觸英文?

黎:我12歲在深水埗福榮街當童工,當時有一位負責看守倉庫的老人家,他從前是做老師的,退休後便替工廠看守倉庫,也會幫忙看一些英文信件及英文契約。那時我很想學英文,我發現但凡罵人的、「威水」的人都會說英文,他們見到鬼佬也會說hello。嘩,我覺得不懂英文不行!有一天,那位看守倉庫的老人家跟我說:「喂,你買些書本回來,我有時間便教你英文。」於是我買書回去,「a pen、a man、a pen and aman」這樣地開始讀起來。他也教我查字典,教了幾個月後,我便開始自己查字典學英文。其實他教我多少並非最重要,最重要是給了你信心,知道當你不懂的時候可以去問他,這樣讓你有心機去學習。如果那時我有不懂的地方而沒有人可以問,那麼學習的過程便會像個黑洞,你無法find out甚麼是對的、甚麼是不對的。後來有一個時期我想上夜校,便在長沙灣找了一間夜學,可是做工廠常常要開夜車,根本沒時間上課,於是後來主要就得靠自學了。那時學英文關乎到自己將來「搵唔搵到食」,因此motivation很大。那時沒甚麼機會見到外國人,遇到懂英語的人便問一下,也不害羞。

梁:因為當時年輕?

黎:我本來就是一個不害羞的人。那時遇見懂英文的人,即使人家不理睬我,我也會跟他說英文。到了十來二十歲的時候,我到了美國紐約,那時我的英文得到了最大的進步。那個環境逼你講英文,於是你會開始注意怎樣說英文、用英文,每天讀英文報紙,很容易便慢慢學懂了。但是到了今天,我還是會錯讀一些英文字的發音,畢竟我從來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教導,只有靠自己看字典,發現很多英文生字的拼音跟它真正的讀法並不同。

梁:你當時的閱讀範圍主要是一般課本還是其它書籍?

黎:我會看書,例如ATaleofTwo Cities、Pride & Prejudice。

梁:但你當時只有十多歲,又缺乏正式教育基礎,一開始便看這些書,對你來說也挺艱深的。現在我看見很多學生讀書,往往翻了幾頁便看不下去了。

黎:我21、22歲時身在紐約,寄住在一對猶太人夫婦的家裡。有一晚,我跟他們到一個律師家中聚會,整晚我都在罵共產黨,那時罵起來沒甚麼知識。罵完了,那個律師送了一本The Road to Serfdom給我,作者是Friedrich Hayek。我回家看了四、五天,只是看了幾頁。這本書很難明白,當中用到的字彙艱深,句子又長。

梁:最後你怎樣看下去呢?

黎:我沒想到那個送書給我的律師會在幾天後來電話,約我周末到tral Park騎單車。他問我書看得如何,我告訴他自那天離開後我只看了四頁。他沒有surprise,著我要用心讀下去,且說若有甚麼不懂的地方,可以每星期踏單車時問問他。我就是從那時開始看一些難懂的書;在那之前,我看書都是為了發達,例如怎樣去make a million、怎樣炒股票以及富豪的自傳等等。但當我看完Hayek時,我知道自己改變了。情況就好像在下大雨的時候,你的腦袋處於車子之內,然後突然間有水撥撥清你的腦袋,所有事情都清楚了起來。從前我並無法將事物put together,但那刻開始卻發現原來不同的事物是可以交織在一起的。

梁:所以它對你來說可算是一本啟蒙書。

黎:對。它差不多kick off了我對 intellectual的pursue。Hayek、Karl Popper的書這些年來我反覆地看了三、四次,它們都是很難、很難看的書,但我就是會讀很多次。The Road to Serfdom更被我翻到其中一些頁數都甩了出來。

梁:年紀輕輕開始啃硬書,每頁書可能有一半生字吧。

黎:哪怕只有三分之一的生字也夠慘了。但我覺得這是個習慣的問題,我一開始便習慣了不認識書中的字。如果一本書我很容易便能看得明白,就沒有甚麼意思了。

梁:有人說一開始看英文書碰上了不懂的生字時別急著查字典,換了你會怎麼做?

黎:我一定查,為甚麼不?有好些生字我已查了幾十次,但就是不記得它的意思。現在當我看書遇到不明白的地方,看到我本來應該懂但又不能準確掌握的東西,我也一定會去查字典。我不能忍受去lay down一些自己不認識的事情。因此,我看書的速度並不快。我會把一些經常查過了字典然後又忘記的生字抄下來。我不可以形容自己「好學」,但我是一個很自愛的人,我不會讓自己做事做得不好。我很著緊自己做事有否竭盡全力。我現在還隨身帶一具電子辭典,因為方便;雖然很多字它都查不到。而且我還使用手機寫文章,當我想不起某些中文字時,便會用英文來翻出那個中文。

梁:你用手機來寫文章?

黎:對呀,二千字的文章我也是這樣寫出來的,因此我永遠會隨身攜帶電子辭典。我實在沒時間坐下來慢慢寫,所以當我等人,或是在車上讀完一些東西,就會利用空檔拿手機去寫。

梁:說回TheRoad to Serfdom,你最初讀了幾天也才看了四頁,是甚麼時候一下子都貫通的呢?

黎:第一次我看不懂,但還是由頭讀到尾。直至第二次,還是不太明白;到了第三次、第四次才終於了悟。我現在讀書也常常這樣讀幾次,因為很多書要讀第二次才能完全明白。好像最近在看Michae Polanyi的 Personal Knowledge,我足足讀了三次,因為他的思想邏輯跟我完全不同。但我還是買了他所有的書來看。很多人害怕反覆讀同一本書,他們要看得快,但我卻沒有這個心態,我是要明白那本書。我看書跟別人不同的是,很多人買書看就像買cut flowers一樣,我不是這樣的。我希望將那個作者的想法變成我backyard的 garden,我想買個garden回來,而不是cut flowers。因此我會看同一作者的所有著作,還要讀數次,期望將他所有的學問、知識、想法都接收了,bee the garden in my backyard, instead of just cut flowers。我要吸收這個人的想法、邏輯和學問,讓它成為我思想的一部分,這樣才有用。橫豎我看書又不是為了考試。

梁:有些人看不明白一本書,他們總會認為那是自己的責任,是自己不行、自己太差勁。可是,也有一些人會覺得那是作者的責任。

黎:我覺得雙方都是有責任的。我也會懷疑有些作者寫書的時候其實自己都還未想通,於是我會去看大師的著作。我習慣了只找大師的著作來看,往往一看便通,因為他是在想通了過後才寫出來的。

梁:你怎麼知道誰是大師?

黎:我很少看朋友沒看過的書。我有一群朋友,他們都是飽學之士,我會請他們介紹某一個範疇的大師、他的哪本書最好。他們看了認為哪本書好,我才會看。只要你看大師著作的一個chapter,便會很快明白了當中的道理,連以前看不明白的同類書籍也會霍然貫通。好像Personal Knowledge那本書,便是一位很有名的美國神父給我的,他說我會喜歡這本書。嘩!我看了第一次感到很muddle、看第二次還是很muddle,直到第三次我才慢慢明白過來。當你知道這個大師之後再沒有大師,你便會慢慢捱下去。

梁:看了第一次、第二次後仍然覺得很muddle,這樣子會快樂嗎?

黎:不快樂,很frustrated。但我有一個癮去overe這本書。因為你知道那個作者是大師,你知道這本書裡頭是言之有物的。而且它有一些例子讓你明白裡頭的道理,只是你還未弄得透徹,未能夠將書中的東西抽取出來應用在另一個地方,那你便知道自己其實還不懂。

梁:所以你是憑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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