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云:解毒中文 替天行道

看履歷,陳雲很正常,甚至很上道。中文大學的英文系碩士,德國哥廷根大學的博士。做過藝術發展局的研究總監,在何志平局長任內當過民政事務局研究總監。歷年來在報刊發表的好文章不計其數,既能深情回憶香港鄉間舊事,又能有板有眼地研究文化政策,還能庄諧並陳地痛斥時弊。他的讀者無不折服於其學養之深湛、文筆之古雅。

不過,他也是我所知道的香港知識分子中最奇特的一位異人。自幼習武,一身好功夫;煉丹養氣,常以「貧道」自稱;明明是一位現代讀書人,卻帶著一股時空錯亂的古人逸氣。更奇的是,我老聽說他被人跟蹤監視的傳聞,莫非是因為在德國留學的時候搞過太多民運?而且,在這文質彬彬的外表下,我曉得他有一顆「危險」的心。

上回見他,也是為了訪問,一眨眼原來就是兩年。雖然心裡一直惦記,但大家君子之交,我又生性疏懶,只好趁他新著《中文解毒》面世,再約他聊聊。

梁文道(梁)/陳雲(陳)

【殖民地官腔的異化】

梁:這本書很暢銷,對嗎?

陳:過年之前加印了四千本,這些語文書容易賣。

梁:市面上其實已經有很多語文書。因為大家都說我們的中文水平下降,人人都在想辦法。有趣的是你覺得這跟香港的政治文化有關。

陳:六七十年代,香港政府主動開放公共空間,市民有抗爭但不是真的流血,或者流的很少。由於不是公民社會本身壯大而逼得政府要退縮,所以人們一直相信政府所用的字眼,一套套地使用他們的語言,如「市民」、「社群」、「權益」及「福利」等字眼。回歸以後,官方繼續流出語言,人們仍然不理。例如「施放催淚彈」,從前是用「發射」催淚彈,後來才改成「施放」,中立的用法應該是用「發放」或者「放」。用「施放」就好像在實驗室毒死老鼠一樣。還有「管有色情刊物」或「管有色情信息」,用英語說就是own。原本我們是用「擁有」,但你要硬生生地冤枉人家還管理著它,那就是「管有」了。這些語言真是毒害,完全是在授予官方絕對權力和絕對合法性。另外還有一些見首不見尾的說法,如「不排除」甚麼、「不存在」甚麼,最近的例子是林瑞麟說:「特區政府不排除在台灣設立官方辦事處」,原本「不排除」是有威脅的意思,例如美軍佔領了沖繩,然後說「美軍不排除在沖繩撤軍。」

梁:又如大陸說台灣如果獨立,他們不排除動武,這便是一個威脅。(Good example!當時台灣好大反應的說!陳水扁就撿到便宜了,就是這樣讓他再做了4年總統,那隻油光滿臉的鴨子)

陳:現在是將「不排除」等同「考慮」的意思,完全是搞壞了考慮、商榷、計畫這幾個很審慎、很準確的字眼。慢慢變成了一種newspeak,而這種newspeak是由英文轉過來的,不是中文原生。如果由古典中文轉過來還好,像從前師爺的語言,我們可以從經史之中看到它怎樣出現,看到它的思維。但「不排除」雖由英文而來,可它又不是英文,是「exclude」後面沒有了「possibility」一字。好像一種鬼魂的語言,未曾投胎的類似中陰身的語言。一個所謂雙語社會變成這樣就很恐怖了,原本雙語社會應該有些創造力量,要不就豐富其英文,好像印度那樣;要不便豐富其中文。而不是弄一種夾雜的語言,要懂得英文才明白中文,懂得中文才明白英文。只懂中文或只懂英文的人,便不知道你在說甚麼了。

梁:但很多人說,語言是一種不斷地自然演進的東西。既然我們已出現了「不排除在台灣設立官方辦事處」的說法,何不幹脆接受它呢?何況說話與聆聽的人都不覺得有問題。

陳:那就是當政府所說的東西是廢話,講粗俗一點就是「九(0翕)」(粵語)就是不理你在說甚麼也好,也不會很認真去看待。這是因為政府不認真對待那個語言,民眾也不會很認真地對待它。那純粹只是說話,背後不顯示某一種威嚴或責任。

梁:那是因為他們需要說話,但卻沒甚麼內容。

陳:所以你會見到這些out of cultural text(沒有文化後台 )的語言。你捉不到他們想說甚麼,它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不在日常老百姓講的東西裡頭,更不在粗口裡頭。若你「九(0翕)」,我知道你在說甚麼,你隨便問一個人也能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說「不排除在台灣設立官方辦事處」,我便真的不知道你想怎樣了。除非你是地下黨員,心態上覺得台灣可以被統治,可以隨時在那兒設辦事處。

梁:說到「官腔」,從古至今都有,你覺得以前的官腔跟今天的官腔有甚麼不同?

陳:從前的官腔只是故作高雅、用典故,因為官員想表達自己有修養、有權力、有文化。在從前的皇朝時代,這些文字是子民、臣民的一個攻擊對象。如果官員用這些東西,人們就會看看他當中的典故有否出錯,有錯就可以當作口實。他要用這一套官腔,背後就要有一班師爺幫他去堆砌文字,結果變成一種公平的官民競爭、對抗遊戲。可是今天的官腔,你對抗不了,他掌握了絕對的合法性,可是那種合法性又不知從何而來。他們造了一些很生硬的詞,比如「管有寵物」、「管有色情刊物」、「信納證供」。不是相信、就是接納,又怎會有「信納證供」呢?英文是accept,真厲害,這樣淺的英文也可譯得這樣深,而且是相信和接納之間的東西,你也不知道他想說甚麼,但警方和律政署都用它。

梁:可是我覺得除了刻意去模糊一些東西外,他們也有體面的考慮。我覺得這種官腔就是嘗試將一些字詞自作聰明地加些變化,加點東西令到文字看上去沒那麼直接,看起來好像文雅一點。例如狗叫「狗只」,好像加了個「只」字,狗就不是一般的狗,就沒那麼「狗」。猴又變了猴子、蚊又變了蚊子。

陳:就像石梨貝水塘,「禁喂野猴」,原本四個字就寫完,那條布也用少一點位,但偏偏又要橫跨三個圍欄,寫上「禁止餵養野生猴子」。他們覺得單詞不及複詞有威力,但他們不知道中文的單詞才厲害。「禁喂野猴」聽上去就好像「非請勿進」一樣,進了去就會被打、被斬首。反而「禁止餵養野生猴子」就好像老師教學生一樣啰唆。而且野生猴子和野猴是兩種不同的東西。我們稱家中走失的狗為野狗,但野生的狗則不是從家中走失的。這會產生很多問題,當然他們不會這樣想,他們只是覺得複詞比單詞有教養、有文化。

公共行政語言的政治

梁:你剛才提到六七十年代港英政府大量輸出有關公共事務的語言。我想當時政府是在命名很多香港人不懂得稱呼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都是公共事務、公共領域內的事物,也就是說在公共領域內發生的事物其實是由政府主導命名,然後我們大家跟著用(這段也有夠饒口了,看得熊眼都快突了)。而這些命名背後都不是中性的,都有一個政治計謀在內。例如把「權利」寫成「權益」,令香港人覺得自己不是爭取權利(right),而是爭取權益(be)(這兩個字只有英文才能解釋箇中奧妙),整件事情mellow(圓滿)了很多。

陳:或將「設立殖民地」變成「開埠」。這個很經典,哈哈!(這個確實經典,絕對的政治正確)

梁:開埠,就是完全沒有武裝、征服、戰爭或條約相關的東西在內。

陳:就好像一班廣東人民落到香港,弄一個碼頭或渡口就是開埠。從前使用的這些語言是在政治壓力下的臨時舉措。「開埠」固然隱藏了一些政治的衝突;而「市民」、「權益」則是不想讓香港人覺得自己有公民的身份。但這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它既不能給香港人民主選舉或直選,亦不能給香港人公民身份。一旦給予香港人公民身分,他就是英國國民,而不是中國國民了。政府要面對當時中共和國民政府的問題,它要避開這些麻煩,又要增加一點市民的利益。原來的中文也沒有「程序」這個詞,它應該是從化學或數學那邊借過來。這應該是當年那些中文師爺想出來的社會很快接受了並跟著來用。有些還很深奧,例如在八十年代推行區議會時順便推出了「諮詢」,為什麼不用「參與」?為何要用「諮詢」這麼深的字?

梁:有趣的是,這一套語言是由基層、低層的官員寫出來,但他們又無意識地配合及表達了這個殖民地的統治方法及意識形態,是不這樣?

陳:就像一座僭建,這裡建一些,那裡建一些,慢慢形成一個體系,然後這個體系便會生長,類似Frederick Jameson所說的「政治無意識」。大家都知道應怎樣做,但卻沒有一個整體的計畫。這就是恐怖的地方了,若果一開始便有一套很官方的宣政語言計畫還好,傳媒與民眾尚能有一些警覺性。

梁:你說回歸之後變得更壞,究竟是什麼意思?

陳:以前雖然也剝奪了一些公民身分,但當時香港真的不可以賦予公民身分,因殖民地獨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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