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舒國治:清貧的意義

1997年,楊德昌帶著幾個夥伴來香港參加榮念曾策劃的劇場演出,我看見其中一個很清瘦的男子,總是一副甚麼都無所謂的樣子,很閑逸地晃來晃去。但是只要他一開口,大家就會聚攏過去,因為他說的話實在太有意思了。例如香港人為什麼長壽,他的解釋是家裡空間太小,連老人都要天天往外跑,活動得多,身體自然好。有時他又會提到大陸某個地圖上找不到的村落,那裡有一座塔,也許是蘇軾去過的,於是他和朋友便在塔下過夜賦詩。每一次大家都會說: 「舒哥,你把它寫出來吧 」,每一次他都笑著回答: 「好的,好的 」。

舒國治,被台灣文壇公認為最會過日子的奇人 (以及窮人),本來就是一個備受期望的作家。七十年代一篇《村人遇難記》讓許多前輩擊節讚賞,他們勸他應該好好地寫二三十篇,結集成兩三本書,變成一個小說大家。可是他跑去當兵,當兵回來,接著寫了本《讀金庸偶得》,又有人覺得他原來是個評論家。然而,那是台灣新電影曙光初現的年頭,他不只老和那群人混,還寫了不錯的劇本,於是楊德昌他們以為他其實會是一位導演。結果他去了美國流浪,七年之間,車子開到那裡,工就打到那裡。

我認識舒哥的時候,正是大家都覺得他一定會寫點東西出來,但東西始終還沒出來的時候。接下來的十年,他出版了《流浪集》、《台灣重遊》、《理想的下午》、《門外漢的京都》、《台北小吃札記》和《窮中談吃》,成為台灣第一散文高手,甚至還是許多年輕人心目中的生活導師。認識他的人都不會感到奇怪,他的文筆本就清簡利落,有古人風,但又別具一種可稱之為「舒腔」的節奏和韻律。更何況他的觀點總是古老得來卻又超前於時代,在別人還沒把極簡當時髦的時候,他家已經簡約到沒有電視沒有冷氣了;在別人還不曉得甚麼叫做慢食的時候,他就堅持不吃空運進口的超甜葡萄了,因為它們欠缺葡萄該有的微酸。

可以想像,他寫吃也一定寫得好。只是我料不到他竟幾乎變成台灣的蔡瀾,店鋪的門外會張貼他的推介,街上的遊人會以他的札記做指南。

梁文道(梁)/舒國治(舒)

梁︰你怎麼成了一個食家呢?

舒:我本來就沒有興趣專門寫吃,以前的作家也不可能是這個樣子。梁實秋也寫點吃,只是他寫的很突出,就給人一種寫了很多的幻覺。至於唐魯孫,他在吃以外的學問也是很不錯的,只是他是老人,退休以後,用十年的光陰乾脆講他的見聞,而吃最為主要。

梁︰你在《窮中談吃》里說中國本來就是盛產飲食書寫的大國,而寫吃總是包含回憶,這種回憶總是顛沛流離之際的回想甚至幻想,一個曾經的盛世,太平風物的景象。所以很多作家是到了一定的年歲才開始寫吃。比如李漁、唐魯孫、梁實秋。你是不是也是人過中年?

舒:絕對是人過中年,喜歡憶舊。回憶過去是一個病,但是這個病也不一定要醫。所有的事情多一點就成為重病,不然的話,都是小病。我們是一個比較衰弱的民族,不是有那麼多的戶外活動,而且有的時候對年齡很敏感。我寫吃,當然也跟年紀有點關係了,如果我年紀輕就絕對不會寫吃,年輕人就去寫吃,病太重了吧?有那麼多的事情可以做,你幹麼寫吃?當然,你可以好好的吃,但不用去寫啊。也許他們其實是很希望通過一種公共話題,然後很方便的就受到大家的注意,但其實他應該鑽研別的東西。他可以吃得很好,但是不要去寫吃的。就像很多媽媽們做的菜很好,一家人也吃得很好,但全家人一個吃也不談,不用談。談吃有時候也是病,是一種炫耀。年輕人不應該注意那麼多的細節,因為他們的火力太旺,不會太需要注意很多的細節。年輕人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慾望,他們很快就會餓了,然後「啪」的一聲就下去了,任何東西都應該好吃才對,所以不應該太有分別心。

梁︰那你當年在美國流浪的時候,講不講究吃?

舒:當然不講究吃。我真不知道那些年中我吃了甚麼,而且我都不知道那些時候我在車上是怎麼睡的,幾點睡的,怎麼睡著的;根本就沒想,因為一定都睡著了。年輕人的心性很流放,「啪」的一下到這邊,「啪」的一下又到了那邊,不會守著一個東西不放。畢竟守著一個東西不放,是生活不好的味道。

梁︰小吃本來應該是你逛街的時候,路過甚麼地方,這家攤子看起來很有味道,就進去坐,去吃;吃完覺得好也就很舒服了。但是現在大家看你的《台北小吃札記》卻變成是按圖索驥。

舒:因為台灣的東西要挑嘛。當不能找到最好的,就要忍受普通的。現在的台灣人,當他開始有了門道……「門道」這兩個字,就是要讓他離開原來那麼中級的生活。他要超越,所以他才會注意誰有幾億,哪個人買了一個房子是豪宅,這些東西進到了台灣人的思想里,所以連吃他都不甘平庸,或者被作賤。那你是吃一個便宜的,但是你是有一個門道,所以我為甚麼不很方便地經由你的導引然後找到那樣好東西,不被人家作賤。台灣人進到了一個新的物化階段,本來每個人家裡做的都是一樣的手法,沒有甚麼秘方的,而且都按規矩做,做出來自然都很好。就像有些人煮飯會加一瓢油,他認為這樣做出來會好看,其實你不用擔憂這個。小吃很像在家裡做菜的方式,它不能夠有太多的過程,過程做成東西最後到了我們的嘴巴里,讓它距離好遙遠。因為這個東西從遙遠的地方買過來,放在店子的冰箱里,然後我們所有人晚上一起下班。第二天,這個冰箱打開,誰再管那個東西是甚麼,放了多少天的。然後腌個甚麼醬去下油鍋,最後送到你面前。我不能照料到你,你也不能照料到我,就到這麼遙遠的地步。我找小吃已經是為了要找到台灣人的可愛,或者找到台灣人供給別人的安全。

梁︰也就是說原來小吃就是一種不算太難做好、你只要按本份好好去做就能做得不差的東西。

舒:沒錯。我最喜歡強調沒有誰是在做美食的。就像饅頭,它本身是很美的東西,但做饅頭的師傅會說自己在搞美食嗎?他只是規規矩矩地把饅頭做出來。張家的饅頭跟李家的饅頭一樣都是最頂尖的,即使皇帝特別叫人家去做,也都差不了多少,因為它們本來就都是饅頭。一條剛剛抓來的魚,規規矩矩地蒸,火候對,張氏和李氏也沒有太多分別。在大部份的情況底下,每樣東西按規矩做就是最好的。但現在卻不是這樣。看到餐館那個XO醬一出來,我就已經頭痛。因為你會覺得你自己有些神來之筆,或者說你有一些真正的秘方,又或者XO這兩個字的高級感很棒的話,這就已經代表你沒有資格做好東西了,因為你太崇尚那些很飄渺的東西。現在的台灣人,五星級這幾個字太棒了,五星級,甚麼東西都五星級!他們幹嗎一定要住五星級飯店呢?因為他可能太擔憂自己不夠高級,所以他不想去低級的地方。而且他的高級是可以被騙的,只要告訴他高,他就高興了。所以好多人要去跟一個在法國餐廳裡頭做廚師的那個戴帽子的人合照,就覺得非常厲害!坐飛機飛那麼遠,然後也沒吃幾個菜,也不知道那邊有甚麼風物,魚有多鮮美,哪些東西好。他就跑去拍張照,高級得太馬虎了吧。於是航空公司賺大錢,旅館也賺大錢。例如Philippe Starck,台灣人念他的名字就好像念哥兒們的名字一樣,熟得跟甚麼似的。你們神經病啊?我覺得面對這種人這種時代,你要幫助他,也不用太過嘲諷他,要讓他吃得對避開了味精,不要去做那些手腳:餃子的餡裡面要調點粉,燒一鍋飯還要加兩勺子油。不要去做那些東西,規規矩矩干。饅頭不要有十幾種,白饃就好。黃土高原上的人能夠吃上白饃就高興,因為原來吃的只是雜糧粗糧。所以精面做成的饅頭,已經很好,哪管是甚麼配料,你的口水就是跟這個饅頭最好的配料。

梁︰你在寫吃的時候,有沒想到前人?他們的文章,有沒有對你產生影響?

舒:很少。雖然我看過一點點《隨園食單》,看過一點點李漁的《閑情偶記》;但是我用我自然的,在路上看任何事情的那種方式來寫。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受誰的影響,因為我沒有多大興趣那樣大量地去看專門談飲食的書。我的興趣是喜歡廣泛的甚麼都沾到一點點,很少鑽研。而且,我很希望讓自己表達平民也可以接受的角度,不願意太瑣碎。有時候遇上一家好店,我就不講它的歷史,因為歷史他可能會瞎掰;我也不問他秘方,因為我只是去吃,不需探索。講太多歷史和秘訣對讀者也很不公平,一家店好吃於是就可以大談它自己味道背後的道理嗎?這背景能加強它的偉大嗎?沒有嘛。

梁︰你談的東西都是一些很正常的東西,一些本應如此的事情。可是當大家都拿著你的書當指南,豈不正好說明了這些正常的東西現在是多麼的稀少,乃至於變得不正常。所以你在寫這些文章的時候,必然就是一種懷舊;對於在這個時代,漸漸消失的,不存在的東西的一種回憶。

舒:所以我不敢去談那些紅葡萄酒,松露和普羅旺斯。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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