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年砍柴:在網路上砍出一片歷史天空

最早知道「十年砍柴」,是看他在博客和網路論壇里發表的評論。以大陸網路界里時事評論的百花齊放,萬家爭鳴看來,「十年砍柴」的走紅很不容易,卻又理所當然。因為他一方面顯示出了對政府架構、政策內容以及官場秩序的熟識;另一方面則筆帶鋒芒,針貶人物時局毫不留情;實在是全中國最優秀的評論家之一。後來我才曉得他還在別的媒體上開設專欄評述明史,結成《皇帝、文臣和太監--明朝政局的『三角戀』》與《晚明七十年--1573-1644,從中興到覆亡》二卷。尤其後者不只在連載時就備受關注,出書後更實時登上暢銷書榜,和「當年明月」等其他著名博客共同把過去一年變成媒體所說的「明年」(意即「屬於明朝的年份」)。我特擬定十條問題,請「砍柴」兄筆談,說說他那獨特的「民間史學」。

十年砍柴,本名李勇,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生於湖南中部一個鄉村,砍柴放牛讀書中長大。一九八九年考入蘭州大學中文系,才第一次離鄉。畢業後進京,先後在某國有企業、某國務院機關和法制日報供職。出版有《閑看水滸--字縫裡的梁山規則與江湖世界》、《皇帝、文臣和太監--明朝政局的「三角戀」》、《晚明七十年--1573-1644,從中興到覆亡》。並在多家媒體寫專欄。

十年砍柴生於湖南一個閉塞農村,從六歲到十六歲近十年來,經常以砍柴過活,故長大後也以此筆名紀念童年生活。他成長地方的人目不識丁,基本教育源於祖宗崇拜和家族史教育,故教授歷史常用淺白故事的方法。

曾在官方媒體當政府口舌的他,在網路上發現屬於自己的空間,自此成為了他的寫作平台。他平時看歷史和社會學的書,同時做點讀書筆記,也在報章撰寫約千字的時評或隨筆。

梁文道(梁)/十年砍柴(十)

梁:你的經歷看來十分豐富,你是怎麼走上寫作這條路的呢?「十年砍柴」這個筆名可有甚麼典故?

十:因為寫作是我生存的最佳方式。我是在湖南中部一個閉塞的農村長大,讀書是唯的出路。後來因機緣來到北京,輾轉做了法制日報的記者,這個職業就是靠寫作謀生的。但是你知道,在大陸的官方媒體里從事新聞工作,更多的是宣傳,寫一些自己看上去也覺得生厭的文字,完全為了稻粱謀。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二 OO二年我才開始接觸網路,發現世上還有一個地方,寫作的狀態相對自由,可以真實地表達。於是就開始上網,隨隨便便起了個網名,紀念當年在老家砍柴的日子 ─確實差不多十年,從六歲到十六歲。沒想到網路的寫作,無意插柳柳成蔭,後來有了點影響,非職務寫作就用這個名字了,再換一個名划不來,無非是個標誌而已。看上去這名字不那麼正經,可網路誕生前,平江不肖生、蘭陵笑笑生照樣也作為筆名使用。

梁:你在網路上成名,你覺得這是個怎麼樣的發表空間,和傳統紙媒有甚麼不同?

十:我最初在自己供職的媒體上寫作,完全是職務行為,幾乎說的不是自己的話,在此之前在政府機關給領導寫講話,更是捉刀。網路的寫作全是個人化的寫作。我從供職的官方媒體到網路,這是第一次轉變;後來一些市場化程度比較高的紙媒約我寫時評和文化類專欄,算是從網路再回到傳統媒體。當然,這次眼裡的山水,和第一階段眼裡的山水不一樣了。是網路解放了我的寫作狀態,沒有網路,恐怕終此一生在寫奉旨文章。

梁:我最初以為你寫的多是時事評論,後來才曉得你有這麼多不同類型的創作。你覺得時事評論和你的歷史書寫有什麼關係嗎?

十:余英時先生說過:「史學和時代有一種很明確的動態的關係。而這個關係的建立,就要看史學家對於他的時代有沒有感受,有沒有深入進去,是不是時時注意現實人生上的問題。」雖然不敢稱史家,作為一個歷史愛好者,對照這個標準,我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西人所謂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中國古人認為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意思庶幾相近。歷史決不是一具擺在實驗室供解剖的屍體,它不是靜止的。所以真正有歷史感的人,一定會強烈地關注現實問題,即司馬遷所追求的那樣:「通古今之變」,試圖聯繫現實,給歷史一個合適的解釋。我對歷史的產生強烈興趣,和生長的環境和成長的經歷有關係。我所生長的村莊聚族而居,李氏宗族宋代就播遷到湘中那個縣,繁衍至今。在沒有現代宗教氛圍的故鄉,祖宗崇拜和家族史教育是長輩給我們最基本的教育,不識字的農民對族譜和郡號格外看重,一生沒離開南方的先祖父常給我說我們李家是隴西來的,而先外祖父給我說他們王家是太原來的,這兩個湖南老農至死也不知道隴西和太原在何處。我後來考上了蘭州大學,蘭州古代屬於隴西郡,算是回到祖先發源的地方。後來現實的境遇,讓我更有一種觀史察今的慾望。對一個愛好歷史的人來說,身歷時代的大變遷是一種幸運。十一歲那年,目睹了人民公社散夥,可前幾天到處還在宣傳人民公社萬萬年。官方遮遮掩掩地說這不是單幹,而是「聯產承包責任制」,農民直白地說就是「分田到戶」。少書本知識的農民往往能撇開意識形態的煙幕,用更精確的歷史語言描述,比如對六十年代初的大饑荒,故鄉的農民從來不順著官方的意思說成「三年自然災害」,而是說「過苦日子」,非常精確中性。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北京東北郊的國營七四四廠,這是五六年由蘇聯援建的大型軍工企業,和現在成為藝術家樂土的798廠毗鄰,一去就碰上國有企業改革,工人大批下崗,企業負債纍纍,只得搞債轉股,上市後用股民的錢救活了那匹快死的老馬。兩年後考公務員進入司法部,幹了近四年碰上了九八年朱鎔基主導的國務院機構大改革,然後當了記者,看到了中國更多的情況。個人的歷史和自己一直關注的國家的歷史一碰撞,對現實的認識可能會深一些,就會不由得思考,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大變化?為甚麼變成這個樣子?歷史,顯然是觀察分析這些問題很好的資源。所以我看黃仁宇、余英時、唐德剛、秦暉、吳思等先生的著作,常有醍醐灌頂之感,心裡很多鬱結的東西被撞開了。我常說自己半舊半新,是一個活在古代的時政記者。

梁:你怕不怕別人說你寫的歷史有太多對當下政治的影射,不夠客觀?

十:沒有純客觀的歷史,史家著書一定有主觀性。孔子著《春秋》,就有強烈的價值取捨,所謂「筆削」,因此才有「亂臣賊子懼」,司馬光著《資治通鑒》亦秉承這種歷史觀。到了清末民初,新史學的開山者梁任公提出要尋求歷史因緣,這些人都有強烈的現實關注度。但是如果先預設一種政治觀念,然後生拉硬拽地從歷史中找事例證明,這就是庸俗的歷史為現實服務,是影射史學,必須警惕。余英時先生認為這樣的做法也有其危險性,「因為抱著這種想法而撰史的人,如果不受嚴格的科學方法的限制,則很容易走上曲解史實以勉強求通的路子。」這是對我們這些「歷史票友」極為中肯的忠告。所謂科學方法,我的理解是一要在史料佔有和取捨上嚴謹公允;其次在分析論證中有嚴密的邏輯性。當然,這個標準很高,稍不留意就滑入生硬庸俗的影射。

梁:接連寫了兩部談明史的書,為甚麼會對明朝那麼感興趣呢?近年大陸好像掀起了一股明朝熱,你怎麼看這陣風潮?你和其他同樣知名的作者最主要的分別在哪裡呢?

十:現代中國人的文化性格和集體心理,我認為在明代已經形成。剛剛去世的柏楊先生在《中國人史綱》中毫不掩飾他對明朝的厭惡,而他在《醜陋的中國人》一書中承魯迅批評國民劣根性的餘緒,鞭撻醬缸文化。這二者是有某種關聯的。明代不僅僅是離今天較近,而且它是中國皇權政治發展到高峰時期的制度設計者,清承明制有所損益而已。今天我們中國社會的文化基因、制度基因,和三六四年前滅亡的這個朝代有太大的關係。有時,我甚至覺得還活在明朝的延長期。這也可能和我生活在北京有關,北京這個城市是明朝建立了,雖然許多建築物毀了,但那些地名總在觸動你。我曾在東城區一條衚衕生活幾年,這條衚衕曾是明朝大興縣衙所在地,當年不畏權勢鞭笞樂舞生的王縣令住在這,因此引發了刑部和皇帝對審判權的爭執。再往西走走,甚麼「東廠衚衕」、「寶鈔衚衕」、「兵馬司衚衕」,常產生時空倒流之感。現在推崇的四大名著,除《紅樓夢》外,其他三部,加上《金瓶梅》、《三言二拍》都產於明代,稍微識字的人讀這些書,沒甚麼陌生感,不僅僅它是白話小說,晚清的許多白話小說應當更好懂。關鍵是這些小說表現的價值觀和社會形態,今天的人能夠理解,並且意會。黃仁宇的大歷史觀和吳思的潛規則之說,其理論建構的史料基礎基本上是明代,就很能說明問題。

梁:你似乎很受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的影響,很多人批評他的書太像小說,你有甚麼看法?你的第一本書談的是《水滸傳》,你覺得史學與小說的分別在哪裡?

十:那是一種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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