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智德:我的渡輪終會回航

陳智德(陳)╱梁文道(梁)

梁:我又想起你寫的詩,有一陣子你寫過一個叫做《抗世詩話》的專欄,是否也有同樣的意思?

陳:「食得鹹魚抵得渴」,雖說是「抗世」,你不會真正覺得要這樣子跟社會對抗,因為你該理解這兩件事本身就是不一樣的。我覺得我選擇了這個身份,選擇了寫詩,換來的當然包含了一種滿足感,何況我真心相信它的價值。但另一方面,它亦會給我帶來寂寞、非常低的經濟回報。到現在這一刻,我仍然接受,且覺得應該是這樣的。就是說,我們搞文化的,是不會,也不應該發達的,不像搞金融、搞地產的。我不會羨慕別人,我覺得我現在的情況是應該的,心甘情願。我不覺得自己很慘、很卑下,不會!是我自己的選擇,而且還會繼續下去。

梁:你收集舊書和舊雜誌,以剛才的邏輯來說,是在收集前輩曾經有的熱情、理想、承擔,以及復活一整代人於失落和淹沒之中。而你自己所做的事,難道不也正在不斷加入他們的陣容嗎?你寫的詩,你出版的《呼吸》本身也成為被收集的對象,成為舊書,成為快要被遺忘的事物。你有甚麼感覺?

陳:這是自己的選擇,不得抱怨。就算將來淪為用自己的書換個飯盒,我都有心理準備。

梁:我們在第三期《讀書好》訪問了王貽興,他提到海辛的故事,他的想法和選擇跟你很不一樣,他會覺得不甘心,為甚麼從事寫作的會有這樣的下場?為甚麼得了中文文學雙年獎,但書還是賣不過五百本。你不會有這種感覺嗎?

陳:我當然不會覺得很高興,但我的心態已經轉變,到了現在這個階段,我會接受並覺得似乎應該是這樣,因為你所做的事情本身並非高收入的事業,憑甚麼出一本書可以賣上幾百萬?

梁:你不希望有更多人讀到你寫的作品,或者有更多人知道這些雜誌的存在嗎?

陳:當然希望,所以我一直不斷地撰寫、不斷介紹,但我不會想到回報這個問題。我關注的是能否讓更多人知道,將影響擴大;如果真的有不滿或覺得不舒服,也許就是出版了一本書而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讀,沒有地方可以寄賣。對於這個情況,我們可以責備、吵鬧,但卻不能改變甚麼,也不能令銷量增加。

梁:這也許亦跟性格有關。

陳:對,也許我就是不喜歡做別的事情。我有一種想法,就是甚麼都不管,繼續做自己的事,終有一天會累積到某一個階段,是你一定要知道,一定要了解的。

梁:很少人會像你這樣,一開始寫詩,然後越寫越覺得有希望;一般都是開始的時候充滿年輕人的熱情,然後越做越悲觀,就像那些舊雜誌的前輩們,曾經一腔熱情,但有人會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放棄。到底有甚麼因素令你越來越樂觀?

陳:我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梁:你又不是工作順利,賺很多錢。

陳:對,已經失業一年半了。

梁:那麼你的樂觀從何而來?

陳:你說得對,我現實的情況是越來越差,但我反而更覺得要堅持下去。可能是想通了吧,像剛才說的是自己的選擇,這樣才是對的;我沒幻想過追求財富,更不會覺得受到迫害或傷害。這就是我的路、我的生命、我的生活、我生存的價值。另外,在介紹和追尋過往的同時,會覺得那個責任越來越沉重,越來越不希望這些文化傳統就這麼斷掉,也越來越發掘到更多值得撰寫和介紹的數據,寫不完,也講不完。

梁:你寫詩的時候,有沒有這種歷史的負擔?

陳:當然有,跟我做的收集和研究也有相通的地方,是某種斷裂的傳統,或被忽視的傳統,但它本身卻擁有豐富的價值,而你亦相信它的價值,你不希望對它置諸不理。另外,前人寫了很多、很好的作品,一方面想繼承他們的寫法,另一方面,寫詩其實還有很多可能性,我希望可以繼續發掘下去,令新詩繼續傳承下去。

(以上的訪問節錄自 2007年 11月份《讀書好》免費月刊,頁十七)

一個人如果決心走一條非主流的路,在過程中必然經歷不同階段的反省和領悟,所有的選擇有得亦有失,堅持下去還是半途而廢,這都是個人的選擇。在這個訪問里,陳智德說了幾句話表達了他現在的生活態度﹕

「我覺得我現在的情況是應該的,心甘情願。」

「是我自己的選擇,而且還會繼續下去。」

「就算將來淪為用自己的書換個飯盒,我都有心理準備。」

「我會接受並覺得似乎應該是這樣。」

「甚麼都不管,繼續做自己的事,終有一天會累積到某一個階段,是你一定要知道,一定要了解的。」

這些說話在無奈之中有他的堅持,可能他也曾經憤世嫉俗過,但到最後不得不接受現實的處境,放下世俗的包袱,踏實地做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不求聞達,一個人需要有相當大的自信和堅執才能走到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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