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趙廣超:學問是一種手工藝

如果你要我列一張對中國文化最有貢獻的港人名單,趙廣超的名字一定排在前頭,因為這十年來他開創了一種全新的「作書」方式,不只普及了中國視覺文化的精髓,讓新一代的年輕人也能愛上《清明上河圖》等古代藝術經典;而且還另闢蹊徑地找到了進入中國傳統的新門道。

為甚麼說這是一種「作」書而非寫書的方式呢?那是因為一般人總把書的寫作和圖版設計分開,要不是先寫好內容再用圖像裝飾解說,就是以圖為主再加上文字點綴。然而既是藝術家又是學者的趙廣超卻有一個總體的思維方法,文圖之間從不隔絕,文字固然是他表達觀點的工具,連圖像也成了他研究問題的手段。所以他的作品完全不同於平常的「圖說中國文化」之類的暢銷書,不只以圖簡化了複雜的文化思想,而且還用圖深化了大家的知識與理解。翻一翻他的新著《一章木椅》,看看他怎麼圖解明式木椅與中國木建築的結構相似之處,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這種「作書」方法非常困難磨人,趙廣超必須先把許多圖畫掃描進電腦里,再一筆一划勾描出原圖的輪廓和結構,然後才能放大、縮小與變形,好突出他想說明的重點。其中耗費的時間心血真不足為外人道,趙廣超的身子就是在這種經年累月的工匠式苦活里累垮的。

好在他性格里有種天真的樂觀,畫一幅堆了上千個古裝小人的故宮鳥瞰圖,還有興緻把自己也放進去(穿著現代服裝的他正在宮裡的一條小衚衕里踢球,旁邊則畫了一個教訓他不守規矩的太監。這個細節基要用放大鏡才看得見)。

深入淺出,又別有趣味,難怪他越來越受歡迎。作品固然暢銷兩岸三地,連英文版權也都順利售出。最新的好消息是北京故宮看了他那精采絕倫的《大紫禁城》之後,決定找他這個香港人來製作最新的官方導遊手冊。我們朋友聽了為他驕傲,他卻為了能名正言順地「混」進深宮禁苑而高興地睡不著覺。大概他以為這回可以偷偷踢球又不給太監罵吧。

我唯一擔心的是他的健康,畢竟還有很多宏大的計畫等著他去實現……

梁文道(梁)/趙廣超(趙)

梁:聽說最近你去台灣巡迴了一趟?

趙:早前《一章木椅》剛出版時,誠品書店邀請我到台灣。也許是我運氣好,他們除了安排我在台北接受訪問,還帶我到台南跟讀者及當地的文化人見面,並向我詳細講解台灣不同地方的民風與閱讀氛圍等。在台南我遇到一位企業高層,花了幾年時間完成了一套三冊介紹台南的書,跟我寫書的方式很接近,同樣是利用自己的時間搜集數據、寫作、畫圖等。他完成後,台南市政府馬上幫他出版,然後台南市旅遊的方向也跟著他而改變。我跟他聊天,才發現原來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負責管理誠品三十多家分店的同事聽了,又把他的身份證拿出來,原來他也跟我們同月同日生。那一刻,我覺得我們彷佛在演《兩生花》。

梁:我剛剛看見你的計算機上有些名作的描線複製圖,它是怎麼畫出來的呢?照著原來的模樣描的嗎?

趙:對,因為這都是我要介紹的作品,你不能改動它,你所能發揮的只有這些原形以外的東西。

梁:所以你做的都是硬功夫。

趙:因為我不大相信書裡面說的東西,我一邊跟著原作畫,一邊分析畫家繪畫的方法,用筆學習。好處在於平日我們看畫,很多時只流於概念,但畫的過程卻讓我更了解畫家的方法,成為我分析的據點,我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

梁:你怎會想到這種工作方法?

趙:我看過很多內地的書,其實都做得很好,我也很喜歡讀。但那些作者並非我們這個年紀,也並非寫給一般讀者看。五十歲以上的人會覺得中國文化有趣,大概是因為他們快要退休,有心有閑。但文化的價值若建基於退休人士,那就糟糕了。中國文化的內涵太大,沒有一定的人生閱歷與知識根底,又的確是很難去欣賞的。

梁:所以你的書是要做給年輕人看?

趙:我希望可以將讀者群推前一點,若25至30歲的讀者有興趣,他們在未來還可以發揮、鑽研。

梁:我覺得你這個做法並不單單是考慮讀者的年紀。我剛才看你描畫,你說過你是透過描畫,才學到更多平日在書裡頭文字概念表達不了的東西,所以你並不只是要將它流行化,或是要讓年輕人更易於閱讀,而且是自己做研究的方式。

趙:對,例如我在描摹《清明上河圖》的時候,畫到某一個部分,我會懷疑那並非原作者張擇端的手筆,因為他原來的落筆非常嚴謹有力。關於這一點,我要再仔細研究才能說得清楚。不過透過描畫,卻讓我感覺到某些細節筆路的差異,而這種差異,甚至讓我覺得難受,因為很明顯看得出來,這並非原作者那個級數的人所畫。這些東西平日我們看畫時都不容易看到,只有動手才感受得到。還有,當我描摹的時候,遇上一些場景,我會想若換了是我,我會如何處理。我跟學生上課,我會跟他們說,要先收起一個流行的概念,那就是原創,現在所有人都談原創,但在第一流的畫家來說,創其實可以叫做「失禁」,你說你的水墨是原創,但在中國的藝術領域當中,只不過是二流罷了。先別怕重複抄寫,它也可以是種創作,我自己就常常利用重複的方法來改變一些老東西的意義。重複並非災難,無目的重複才是不好。例如看手錶這個動作,某人跟你說話的時候突然低頭看錶。第一次你會覺得這個人很有時間觀念,第二次你會想他是否趕時間,再看的時候你會懷疑他是否不耐煩,第四次看你會以為他很討厭你……當你不斷重複同一個動作,動作本身的意義就會隨之改變。緩慢的重複其實是很基礎的東西,例如一個玩音樂的人,如果他說他在思考DO如何變成RE,我想他很有可能成為大師。

梁:你是否一個很注重細節的人?

趙:做這些功夫的時候可以說是,但我平日的生活卻是亂來的。

梁:在你讀書做研究的年代,就已經這麼講究了嗎?

趙:最初我在法國是學畫畫的,我會自己釘畫框、制畫布,將朋友從波蘭帶來的天然麻布製成畫布,那時候我用很多白色,會特地選上不同的白。經驗多了,就會發現有很多白色其實不是真的白色。還有紙,每張紙我都會小心觸摸,感覺它底面不同的質感。我曾經意外地參加了一個工作坊,遇上一位教授,我每個星期見他一次,他教我自己磨製工具刀,還教我切割 45度角,那是很困難的。他教我如何開刀,如何落刀割木材,之後自己用砂紙打磨木條,這樣你就會發現自己畫跟計算機畫的分別。最後一層又一層的塗上白色,再用這些白木條造成的框裱畫……真的很美。若要談中國的器物文化,中國人以前在手工方面的鑽研很精深,那位教授啟發的情調,可能在古時候才找得到。

梁:這樣的苦功夫,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它,細心還是耐性?我們通常會覺得它是人的一種素質。你是一向都有這種素質,還是到法國讀書之後才慢慢發掘出來的?

趙:其實我也試過只用了一個月時間畫100公尺的畫,很趕很急的也有。小時候會覺得兩種方法都很有趣,長大以後卻漸漸覺得文化是精鍊的,不可能憑衝動而來,它是一種智性的東西。就以皮包手袋來說,許多第一線的名牌我相信並非浪得虛名,它們在各方面都是一流的,最好的車工,最好的材料,全部都在細節處做到最好,比別的牌子完善得多。

梁:你讀書一定做了很多筆記,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趙:是,我以前還寫過一本關於希臘藝術的筆記,從愛琴海開始說起。我照著一個古希臘陶瓶畫了一張圖,覺得還是理解得不夠,然後乾脆自己動手做了一個出來,才感到踏實。

梁:看你這本筆記真是密密麻麻,字跡又怪(指一指床上的一堆紙)。

趙:這筆記本是我用左手寫的,因為我的右手受了傷,醫生說是我持筆的姿勢不好,寫傷了手。

梁:前陣子聽說你病了,就是因為右手嗎?

趙:不是,是因為身體的引擎開過了頭,心臟負荷不了,我現在仍有點問題。

梁:那麼你還抽煙?

趙:不抽煙又很難工作……

梁:你介意談談你的病況嗎?

趙:怎麼說呢?

梁:因為我想強調你會過勞死……

趙:哈!我想起當年剛到法國就弄丟錢,於是我到處打工,同時回校上課。我是一個天生很容易緊張的人,所以我要提醒自己行動變慢,可我還是日夜不停地工作。但我很難判斷自己工作的質素,判斷別人的很容易,所以我只好不斷地畫,一定要把它做出來。我以前從沒接觸過粉彩,因為粉彩貴,我沒有錢。有一個同學一天突然退學,說他支持不下去了,就把他的粉彩全送了給我。於是我便很高興地嘗試用粉彩,花了一個復活節假期,我的畫就貼滿了整個房間的牆壁。那時候工作狂熱,部分粉彩更因為手掌出汗太多變成了水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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