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董橋:讀書、文章、做人

董橋是當代華文世界裡第一流的文章大家。雖長居香港,擔任報社社長,卻極少接受媒體採訪。難得他肯和我們聊天,本想請他和讀者談一談他最喜歡的書,不料他卻說:「我沒有最喜歡的書。」

梁文道(梁)/董橋(董)

【讀書】

梁:董先生,你之前在電話里說不可能介紹你最喜歡的書,這是為什麼?

董:因為老了,我就覺得沒有一本書是最好的。在我們老人家心裏面看,好書無非就是裡面有一些段落好,它不可能全本都好。比如說季羨林的書我肯定會看,它好就好在他寫出了那一代人經歷過的氣氛,氣氛是好的;然後是那些數據,對我們下一代人寫東西有用。楊絳的東西也是一樣,文字當然好。但你說她的書算不算是經典?根本沒有經典這回事,書好的都是某一個段落好,某一個 chapter好,或者是某一個 clusion好,它不可能完美。包括現在所有的經典,英國的、美國的,海明威也好,當你全部再重看的時候,就會發現瑕疵。季羨林、楊絳這些作者,我一定很仔細去看,在我這年齡的人看起來,就是給我們一個啟發,他的文章寫得那麼淡,你自己寫的時候你怎麼去處理呢?你會不會走他那種淡的路呢?你走不走得了呢?這個是我想的東西。我發現,每一本書跟漂亮的女人一樣,我看到漂亮的女孩子,我會心動,我會想抱抱她,可是我不會想到要跟她結婚,當你靠近她的時候,你總是會發現一些缺點,你距離遠一點看的話,很漂亮,很迷人。書也一樣。

梁:你是不是年紀大了以後,眼光挑剔了。

董:所以這是老年的悲哀,也是老年的 bonus。悲哀是沒有了年輕時候的,因為你看到的人生,不是那麼容易就有 joyful的東西在裡面;它是你的 bonus,因為人生不可能是完美的,就等如一本書不可能從頭到尾,from cover to cover都是完美的,這是不可能。所以你現在要我推薦好書,像給學生寫書單,我就會叫你自己去摸吧。嘿,老了就狡猾。至於我下一代人寫的書,我大概挑來看,不是吹捧誰,陳冠中的我會看,你的我會看,馬家輝的我瞄一瞄,陶傑的東西我天天在報上看,沒有了。大陸呢,老實說,文字寫得好的,真的沒有幾個,就像陶傑講的,他們的文字污染了。比如說像陸灝這樣子算很好了,能夠在六百、七百字的專欄裡面,安排成這樣的一個敘述。可是,我也不能要求年輕人太多,你們的文章每一篇裡面有多一點自己 inal的看法就好。可是怎麼樣把那點 inality化在你的文章裡面呢 ?這是我一路想說、正在做的一件事情。我現在看書不留書,看完後我就送給會喜歡它的人。這樣感覺上可以保持我的 inality,我會受它的影響,可是我不要它擺在我身邊,我寫文章的時候就不會受它影響。

【文章】

梁:寫作的人當然也會看很多書,但是剛聽你那麼講,我覺得你是完全自覺地從作者的態度去看。比如說,你會很留意人家的文章怎麼安排,然後再問自己,換了是我會怎麼寫。

董:書在我手上,它的作者死掉了,我就像在瞻仰他的遺容,他的遺容很靜,一點都不動。這時我的感覺會很靈敏,如果他寫得不好,我看兩眼就扔掉;寫得好,我就會試圖感覺他寫的時候在想什麼,他想怎麼樣安排。有的作家好在那裡?好在他肯經營,而且他讓你看到他的經營。過去所有的理論都說不要太經營,錯了。那要看你的斧痕有多深,太深太露就不好,有一點斧痕才看到價值所在。例如楊絳的文章,看多了,我發現真的有斧痕,她的東西一定改過。後來我問她,她果然說有。我想就是這樣,再平淡也要有經營。至於張愛玲,我真覺得她好,她好在不怕把她自己全部擺進作品。她是一個現代人,同時又是三十年代的人,那是我最懷念的時代,她把自己那個時代完全放進她的書,她的文章,她的每一句話里。她又是個天才,不是因為她的小說布局好、故事好;不是,而是她的文字好。她能夠在某個地方巧妙放進一個靈敏的觀察,很平易簡單的就寫出來了。你看的時候簡直想哭,為什麼會有人看到這個東西?白先勇也好,可是白先勇的好跟張愛玲不一樣。白先勇是一個貴公子,穿著得很整齊,隨著月亮出來,然後走到院子去,跟朋友聊聊天 ……,他會很著意在這個亭園裡面自己的身份是什麼。這個亭園這個環境給他什麼感覺,他都會寫得好。張愛玲不同,她可以到處鑽,她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她成了一個鬼。人家看不到她,她卻在整個院子里走來走去,什麼都看到了。然後她挑一樣東西來寫,就像摘一朵花,隨隨便便。這就叫做落花流水皆文章,真不容易。

梁:但她的東西翻成英文就不行了。

董:當然不好,那種感覺不能用英文講。再從這點說下去,我現在怎麼看英文書?又為什麼保持看英文書呢?因為我要那個感覺,那種真正懂英文、進到英文世界裡面的感覺,這正是現在中國作家最需要的一種東西,就是進去他人的世界。但進去好嗎?進去不見得好,進去那一個時代的世界,又是一個學問。你要進到現代的紐約、倫敦、巴黎,跟你要進到三十年代的紐約、倫敦、巴黎,完全不一樣,對不對?所以大陸很多朋友跟我講:你們真好,懂得外國語言,你們的文章就有特別的感覺。我承認,因為我懂一樣外文,而且很深入的懂,我就能感覺到那種脈搏。這段過程是很痛苦的,我真的死命去啃。我在倫敦 8年,發奮讀書有十幾個作家,我一本一本的看,Jain、Charles Dis……

梁:回想起來,這批經典作家之中你最喜歡誰?

董:毛姆。我十三歲、十四歲就看毛姆了,當時看了就扔掉。然後現在再看,「I am a story teller」,他這句話我永遠都會記得。Story teller是作家必須記住的一個很重要的,一個很基本的想法,一個作家如果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story teller的話,你不會寫得好,你的文章不會好。「I am tellingyou a story」,你這樣想的話,你的鋪陳完全不一樣。

梁:好像現在已經沒有人要看毛姆了。

董:連找也很難找,我為什麼要從頭看他呢?因為他很會講故事,我就看他的故事,我看他寫的人,就像我在英國接觸到的所有的英國人,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有的時候當我自己寫文章想要經營一種比較 English的東西的時候,我閉上眼睛也會感覺到它。還記得《人性枷鎖》嗎?講到 Philip小時候在學校里被人家 bully,我想到我在英國的時候,我的孩子被人家 bully的情況,那種感覺很真很真,跟他寫的一模一樣,為什麼寫得那麼簡單,可就是那麼動人?難啊!只有半頁,要是把它延伸到一頁、兩頁的話,一定完了。他肯定是刪了很多東西,留下來的就很珍貴了。我就記著這點,對我寫文章會有用。現在的文章都不能寫長,一千七百到八百字的文章,你要怎麼樣經營,那是很要命的東西。

梁:文章是不是你現在,甚或是一生致力去追求的一件事業?

董:不只是追求,它還是我一生裡面最enjoy的一種exercise。我不會期望人家怎麼看,我enjoy我自己as a writer的 private life,跟我讀書一樣,是一個很私人的事。

梁:通常報紙文字是一種很straight forward的文章,你現在寫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的時候,會不會擔心很多讀者說看不明白你的東西。

董:八、九年前因為我在寫社論,我還會考慮到這個。但是現在我完全不管,你看懂也好,看不懂也好,我不管。我完全沒有包袱,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As a senior citizen,I have a privilege。

【香港】

梁:就跟你看書一樣。

董:完全一樣。我覺得不要把書看成是神聖的東西,這個一定要改,第一,不要以為看書很偉大,不要以為看書很重要,完全不重要,完全不偉大,喜歡看就看,不喜歡看就不看,如果你的孩子不喜歡文字的話,讓他去玩吧,不能勉強,just take it easy。台灣老說要營造一個書香社會。我說能嗎?可以營造嗎?營造得起來嗎?香港也是。最重要的是什麼呢?你到香港大學、中文大學,你會看到professor在小路上散步,或者閑坐池邊嗎?None。現沒有一個學者可以在那裡sit back,讓你看了之後說:He is the Professor!這個社會會有書香嗎?很難吧。我對香港有某程度的幻滅,也還有程度的希望。這地方太淺了,太過instant。我只希望偶然會看到一兩個比較cultural的東西,白雪仙的《帝女花》我看了,很好。可是你說香港最近十年、二十年,有沒有什麼香港人寫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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