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中途島海戰的意義——四十年後的評價

現在讓我們把日曆往後翻二十年左右,即翻到普蘭奇採訪當年在中途島海戰中的三位美國勝利者時,看看他們這些年過得怎樣,聽聽他們對這場關鍵的戰役有什麼要說的。

弗蘭克·弗萊契海軍上將和他的夫人住在馬里蘭州南部靠近奇特的古城拉普拉特的高低起伏的鄉村裡一個叫「阿拉貝」的別墅裡,過著平靜的退休生活。將軍對來訪的普蘭奇表示熱烈的歡迎,隨後領著他穿過幾間陳列著豐富的東方藝術品的房間,來到他一樓的書房。

弗萊契穿著寬鬆的便褲和襯衫,看上去不像一個戰爭中的英雄,倒很像他的故鄉愛荷華州一個退休農場主。他謙遜和藹,平易近人,像鄉下人那樣熱情好客。他從一個不顯眼的壁龕裡拿出波旁酒和礦泉水,然後舉杯為艦隊的官兵乾杯。他坦率而毫無惋惜地承認自己記憶力衰退了。如果由於天長日久他對一些背景情況已經記憶模糊了,對戰鬥本身他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的。當他談到一九四二年六月那些激動人心的日子時,他的兩眼閃閃發光,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所作的估計很精闢,對於這次戰役的意義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他承認美軍在中途島海戰中有僥倖取勝的因素,但他說:「主要不是靠運氣好,主要是因為我們正確利用了所獲得的情報。」他把摻了薑汁啤酒的威士忌放在一邊後繼續說:「我們的情報比日本人靈,我們的素質比他們的好,但日本人也比我們原先想像的要頑強得多。」

弗萊契回憶說,戰役結束後,當他走進尼米茲的辦公室時,司令官也像他一樣大大鬆了口氣——戰役結束了,而且打贏了。弗萊契強調說:「他有理由鬆口氣了,因為如果戰鬥不是那麼個結局,太平洋真的會陷入一片極度混亂之中。」【註:對弗萊契的採訪,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七日。】

歲月對雷蒙德·A·斯普魯恩斯海軍上將還是仁慈的。他那本來就很瘦的身軀顯得更加瘦削,頭髮已變得灰白,那雙海藍色的眼睛溫和恬靜、目光炯炯。他坐在加利福尼亞州石子灘一個寬敞的起居室裡,室內的波斯地毯和古色古香的傢俱色調柔和宜人。顯而易見,他在家閒居,日子過得非常舒適。他的領帶和身上那件柔軟的法蘭絨襯衣十分相配,他那褐色外套,那天是第一次穿,微微散發出哈里斯花呢料子特有的香氣。

談到中途島海戰時,他真像個大學教授,既樂意傳授知識,又認為他的學生應該透徹、確切地瞭解事實。他對人名、日期、地點,還能記得的當時的想法和反應都作了準確的回憶,彷彿他那細長的手指正從一個無形的、整齊編目的記憶庫中把檔案卷宗調出來。

他幽默地說:「所有的軍事行動都像婦女上街買東西一樣,有兩個問題必須考慮:花多大代價?值得不值得?」他對自己在中途島的買賣很滿意。因為,正如他所指出的,如果美國打敗了,日本艦隊向美國西海岸前進就暢通無阻了。山本和他的帝國海軍就可能再接再厲、取得更大勝利。這位海軍上將很尊重日本人的戰鬥素質。他言簡意賅地說,「日本人打得非常好。」

窗外,花壇上鮮花盛開,爭妍鬥艷;天鵝絨般的綠草坪與蒙特雷松的樹蔭相映成趣。時鐘指在一點上,這時斯普魯恩斯說了聲「對不起」,就走出去把噴水管打開。回來之後,他在一張紙上仔細地記下了噴水的時間。

他坦率地、十分平靜地談到中途島海戰後不久人們對他的某些批評,說他六月四日晚上前幾個小時裡沒有繼續向西追擊日本人,而是向東航行。他三言兩語就打發了那些馬後炮能手。他說:「我認為我當時的預見比有些人的馬後炮要好。」但談到尼米茲時,他滿懷深情。他堅持認為中途島的勝利歸功於尼米茲。他強調指出:「榮譽必須歸於尼米茲。他不僅相信接到的情報,而且立即採取相應的行動。」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他去蒙特雷一家餐廳赴宴時,彬彬有禮地謝絕了別人敬他的一杯雞尾酒。不過,他為人處世的原則是「自己活、也讓人活」。他的太太就呷著一杯香檳雞尾酒。她的性格活潑,人品就像酒一樣晶瑩閃亮。她靜靜地聽著海浪拍打蒙特雷灣的聲音,突然說:「大海使我心神不定,我覺得群山顯得平靜安寧。」不難想像,她這一輩子一直在與海神爭奪自己丈夫的生命,她不會覺得大海是個平靜安寧的地方。斯普魯恩斯只是安詳地笑了笑。如果說有誰能主宰自己的環境,這個人就是斯普魯恩斯。【註:對斯普魯恩斯的兩次採訪,一九六四年九月五日與十四日。】

雖然五星海軍上將切斯特·尼米茲生前從來沒想把自己的住所修葺得更惹人注目,尋訪他的人卻沒有斷過。普蘭奇也是訪問他的人之一。尼米茲家裡的來賓登記簿上有大人物的姓名,也有小人物的姓名。他們有的是來謁見,也有的是來採訪,有些就是來拜訪拜訪。在眾多的日本人簽名中,有珍珠港事件時期日本駐美大使野村吉三郎,有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率機空襲珍珠港的飛行隊長淵田美津雄。這都是順理成章的,因為自從尼米茲在日本投降書上簽字之後,他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來建立起一座橋樑,藉以溝通美國和日本——一個由他作出巨大努力而被打敗的國家——之間的聯繫。他說:「日本是個勁敵,很頑強,我們狠狠地打了它之後,就沒有理由在它的舊傷口上再抹鹽了。」

自中途島大戰以來,歲月的流逝給這位將軍的容貌增添了老年人、善良人所特有的慈祥溫和的美。這種美像他用以款待客人的陳年雪利酒一樣暖人心房。他那藍色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的頭髮自得連來訪的人細看一下才相信那不是一般的白,而是像陽光照耀下的船帆那種生氣勃勃的白色。

尼米茲回憶說,在中途島戰役的準備階段,他曾經非常擔心、非常緊張。還是在戰鬥打響之後,他才稍微放鬆了一點。他解釋說:「中途島戰役開始後,我們覺得鬆快了一點,因為日本人的行動和我們原先預料的一樣。至少我們當時知道,事情正按計劃進行。對於我們在那裡作戰的官兵,我是十二分地信任,我認為事情的發展會順利的。」

尼米茲的夫人拄著兩根手杖走進書房問丈夫:「親愛的,這封航空信上的郵票貼足了嗎?」尼米茲深情地笑著說:「親愛的,夠了!你多貼了兩三張!」

像許許多多白頭偕老的夫妻一樣,尼米茲夫婦性格相似。將軍的熱情,尊嚴和魅力反映在妻子富有吸引力的臉上。從他們那令人愉快的住所可以看出,她也像丈夫一樣是閒不住的人。掛在牆上的許多畫都出自她的手筆。放在寬闊萌涼的走廊上的盆景證明,她已熟練地掌握了這一複雜困難的園藝技術。【註:對尼米茲的採訪,一九六四年九月四日。】

尼米茲一直不肯寫回憶錄,雖然美國任何一家出版社都會給他寫的自傳付一筆相當可觀的稿酬,普蘭奇在和尼米茲談話時得到的印象是:尼米茲確實太謙虛、太幽默了,他不會去寫一本以自己為主人公的書,他也太溫和、太仁慈了,不願寫書來尖銳批評、甚至客觀地談論那些犯了錯誤的人。如果無法讚揚什麼人,他寧願什麼也不說。許多年之後,尼米茲夫人的話證實了普蘭奇的這一印象。她對來採訪的人說:「他不想傷害任何人。在戰爭期間,他不得已而解除了幾個軍官的職務,他們很不滿意。如果他寫回憶錄,實事求是地寫,就會傷害他們。切斯特從來不傷害別人。」【註:「回憶尼米茲」,第三十一頁。】

可以讚揚的,他就不遺餘力地大加讚揚。他最喜歡讚揚的是斯普魯恩斯。他說:「中途島海戰的勝利全靠斯普魯恩斯將軍。」當別人試探性地提出,也許切斯特·尼米茲也有點功勞時,他漠然置之。他把話題又轉到斯普魯恩斯,他的臉上洋溢著為朋友而自豪的表情。他強調說:「我們之所以能打勝這一仗,就是因為有他的判斷和智慧。我對斯普魯恩斯的評價,在以後發生在太平洋上的各次海戰中反覆得到了證實。他懂得自己的任務是什麼。他的最大優點是善於判斷——根據情報和他的專業知識作出的判斷。」尼米茲還熱情讚揚了羅奇福特在密碼上的突破,說這種突破帶來了「任何指揮員都需要的明確的情報」。他歸納說:「中途島戰役是太平洋戰爭中最關鍵的一仗,這一戰役保證了其它一切的成功。」【註:對尼米茲的採訪,一九六四年九月四日。】

將近二十年又過去了,上述論斷仍然十分正確。中途島戰役確實如人們所經常說的,是一個轉折點。然而,只有從長遠觀點,這一點才看得清楚。當時,只有為數很少的日本人真正認識到它的重要性。三代就是其中極少數人之一,他甚至痛哭流涕地反對過這次行動,他看到自己果然可怕地言中了。他知道取得最後勝利的希望已成泡影,作為飛行員,他懂得損失那麼多航空母艦、飛機、飛行員和技術人員意味著什麼。海軍軍令部的其他人仍然從水面作戰的角度考慮問題。他們不可能,也不願意瞭解發生了什麼。【註:巴德對三代的採訪。】

一些年輕的飛行員對近期的前景抱悲觀的看法。他們知道日本暫時只好轉而採取守勢。然而,他們已用自己的「鮮血向全世界表明:在海戰的新時期,進攻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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