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編 戰爭:初期的勝利和轉捩點 貢比臬的第二次停戰

那年六月,我隨德國軍隊進入巴黎。在這個富麗堂皇的首都,六月總是最可愛的一個月份,但如今卻是一片驚慌。六月十九日,我獲悉希特勒將在什麼地方提出停戰條件。停戰是貝當在兩天以前提出要求的。這個地方就是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德意志帝國向法國及其盟國投降的地方;貢比臬森林中的一塊小小的空地。希特勒將在這兒報仇雪恥,因為這個地方本身會增加他報仇雪恥的甜美滋味。他想出這個主意是在五月二十日,即在西線發動總攻勢僅僅十天以後,也就是德國坦克打到阿布維爾的那一天。約德爾在那天的日記上寫道:「元首正在草擬和約——初步談判將在貢比臬森林中進行。」六月十九日傍晚,我驅車到貢比臬,看見德國工兵正在拆毀還保存著福煦元帥的舊臥車的博物館的牆壁,一九一八年的停戰條約就是在那個車廂裡簽訂的。我離開的時候,德國工兵已經用風鎬把牆壁推倒,把車子推到空地中間的軌道上。他們說,這就是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上午五時德國的使節遵照福煦的命令在停戰協定上簽字時,車子停放的確實地點。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我站在貢比臬森林的邊上,觀看了希特勒的最新的和最大的勝利的場面。這種場面,我由於工作關係,在最近幾年擾攘的歲月裡已經見過多次了。這是我所能記得的法國的最美麗的一個夏日。六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著壯麗的樹木——榆樹、橡樹、絲柏和松樹——把一片令人神爽的陰影投在通往小小的圓形空地的林蔭道上。下午三時十五分正,希特勒乘著他的曼賽德斯牌汽車來了。同行的有戈林、勃勞希契、凱特爾、雷德爾、里賓特洛甫和赫斯,他們都身穿各種各樣的制服。獨一無二的帝國元帥戈林,手裡還拿著他的元帥權杖。他們在離空地大約二百碼的阿爾薩斯—洛林的雕像前走下汽車。雕像用德國軍旗覆蓋著,為的是不讓元首看到那把大劍(不過我因以前來參觀過,所以還記得)。那是一把一九一八年獲得勝利的盟國的大劍,插在一隻有氣無力的鷹身上,這鷹代表霍亨佐侖王朝的德意志帝國。希特勒向紀念碑投了一瞥,繼續大踏步地走去。

「(我在日記中寫道)我觀察了他的臉,他的臉嚴肅、莊重而充滿了復仇的神情。從他的臉上,正如從他的輕快的步伐裡一樣,可以看出一副勝利的征服者、世界的挑戰者的神氣。還有——一種傲然的內心快樂,這是因為他目睹命運起了地覆天翻的變化——而這種變化又是他親芻創造出來的。」

他走到這塊小小的林間空地以後,空地中央升起了他的最高統帥旗。他的注意力給離地約三英尺高的一大塊花崗石吸引住了。

「(我引用我的日記)希特勒後面跟著一些人,慢步走上前去,讀著石頭上刻著的大字碑文(法文):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德意志帝國在此屈膝投降——被它企圖奴役的自由人民所擊敗。』

希特勒讀著,戈林也讀著。大家站在六月的陽光中和一片沉靜中讀完了它。我觀察著希特勒臉部的表情。我離他只有五十碼,從我的望遠鏡裡看他,好像他正站在我面前一樣。我曾經在也生命的偉大時刻裡多次看見過那張臉孔。但是今天啊!他的臉上燃燒的是蔑視、憤怒、仇恨、報復和勝利。

他離開了紀念碑,極力使他的姿態能表示出他的蔑視。他回頭看了一下,表情輕蔑而憤怒——人們幾乎可以感覺到這種憤怒,因為他不能用他的普魯士高統靴一腳踏去這些可惡的、挑釁的字句。他慢慢地向空地四周掃了一眼,這時,當他的目光和我們的目光相遇的時候,誰都可以體會到他的仇恨的深度。這種仇恨是和勝利混在一起的——一種報復的、勝利的仇恨。突然,他好像感到自己的臉部表情還沒有完全表達出他的感情似的,他把整個身子擺出一副與他的心情相協調的姿態。他迅速地用兩手搭在臀部,兩肩聳起,兩腳分得很開。這是一種不可一世的挑戰姿態。這種姿態是對現在這個地方的極端蔑視,以及對這個地方在目擊德意志帝國受辱以來的二十二年中所代表的一切的極端蔑視。」

然後,希特勒及其隨行人員走進停戰談判的車廂,元首坐在一九一八年福煦坐過的那把椅子上。五分鐘以後,法國代表團來了。這個代表團以色當的第二軍團司令查理‧亨茨格將軍為首,成員有一個海軍將領、一個空軍將領和一個文職官員利昂‧諾爾。利昂‧諾爾曾任駐波蘭大使,他現在正親身經歷著德軍造成的第二次崩潰。他們看起來都精神頹喪,但還保持著一種悲慘的尊嚴。他們事先並不知道會把他們帶到法國人引為驕傲的這個聖地來受這樣一種屈辱。他們的這種震驚,無疑正是希特勒所期望的。哈爾德在聽了勃勞希契對他講述了當場看到的情況以後,那天晚上在日記裡寫道:

「法國人事先沒有得到通知,要他們在一九一八年談判的地方接受條件。這種安排顯然使他們大為驚訝,在開始的時候並且有點不高興。」

甚至像哈爾德或勃勞希契這樣有教養的德國人,也把法國人的尊嚴神情誤認為不高興,這是不足為怪的。我們立即看到,法國人確實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但是,與當時報導的情況相反,他們曾經企圖使元首所提條件中比較苛刻的部分放寬一些,並且取消那些他們認為屈辱的條件。他們的企圖失敗了。這是我們現在才從繳獲的納粹秘密檔案中的德國官方會議記錄中得知的。

在凱特爾將軍對法國人宣讀了停戰條款的序文以後,希特勒和他的隨行人員馬上離開了車廂。談判工作交由最高統帥部長官繼續進行,但對於他親手所擬訂的條件沒有留出絲毫的迴旋餘地。

凱特爾把這些條款讀完以後,亨茨格馬上對德國人說,條件太「冷酷無情」了,比一九一八年法國在這裡向德國提出的條件壞得多。而且,如果「阿爾卑斯山那一邊的、一個沒有打敗法國的國家(亨茨格很看不起義大利,甚至不願提它的名字),也提出類似的要求,法國決不投降。它將戰鬥到底——因此,他不能在德國停戰協定上簽字——」。

當時臨時主持會議的最高統帥部第二號人物約德爾將軍,沒有料到一個被打得走投無路的敵人,竟會說出這樣倔強的話。他回答說,他雖然不免要表示他「理解」亨茨格所說的關於義大利人的話,但他無權改變元首提出的條款。他說。他所能夠做的,只是「提供一些說明和對不清楚的地方做些解釋」而已。法國人要麼原封不動地接受停戰條款,要麼就全部不接受。

德國人感到著惱的是:法國代表團除非得到在波爾多的政府的明確同意,無權簽訂停戰協定。靠了技術上的奇蹟,也許是運氣好,他們從這輛舊臥車上居然通過戰鬥還在繼續的戰線,與波爾多直接建立了電話聯繫,法國代表團被允許用電話將停戰條款的全文發回去,並和他們的政府進行磋商。擔任翻譯的施密特博士,被指派在樹林後面幾碼遠的地方,在軍用通訊車裡偷聽談話內容。第二天,我自己設法聽到了德國人記錄的亨茨格和魏剛將軍談話的部分錄音。

魏剛對於法國的失敗主義情緒、最後投降和與英國決裂都負有重大責任,但是他至少在抗拒德國的許多要求這一點上,曾做過不屈不撓的努力。這是應該記載下來的。在德國人提出的條件中,最惡毒的一條就是強迫法國把法國本土和海外屬地上的反納粹的德國流亡人士全部交給希特勒帝國。魏剛認為,從法國尊重避難權的傳統來看,這樣做是可恥的。但是當第二天討論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傲慢自大的凱特爾一點也不肯取消這個要求。他大聲說道,「德國的流亡者是最大的戰爭販子」,他們已經「背叛了自己的人民」,必須「不惜任何犧牲」把他們移交出來。法國對於這樣一條也沒有提出抗議:凡是與別國聯合對德國作戰的法國人,被捕以後將按法國義勇軍處理——就是說,立即槍決。這其實是指戴高樂說的,他已經開始在英國組織一支自由法國軍隊了。魏剛和凱特爾都知道,這一條條款是對於戰爭基本法規的粗暴違反。條款中還有這樣一條:所有戰俘都將被拘留到簽訂和約為止,對於這樣一段文字,法國方面也沒有提出異議。魏剛肯定地認為,英國在三個星期之內將被戰敗,到那個時候,法國戰俘即可釋放了。這樣一來,他就使一百五十萬法國人在戰俘營中待了五年。

停戰條約中最難處理的是法國海軍問題。在法國將要崩潰的時候,邱吉爾曾經表示,法國如果把海軍開到英國來,過去不單獨媾和的諾言就可取消。希特勒決心不讓這件事情實現。他在六月十八日對墨索里尼說,他充分認識到,這將大大加強英國的力量。由於此事關係重大,他不得不對這個被打敗了的敵人作一些讓步,或者至少給一點保證。停戰協定規定,法國艦隊必須復員、解除武裝並把艦隻停泊在本國港口廢置不用。對這個行動的報酬是:

「德國政府對法國政府莊嚴地宣佈,它無意使用在德國監督下的港口所停泊的法國艦隊來為自己作戰。而且,德國政府還莊嚴而明確地宣佈,在簽訂和約的時候,他們無意對法國艦隊提出任何要求。」

正如希特勒的幾乎全部諾言一樣,這個諾言也是要違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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