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勝利和鞏固 文化的納粹化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晚上,也就是希特勒當總理後約四個半月,柏林發生了一幕西方世界自從中世紀末期以來未曾看到過的景象。在約莫午夜的時候,成千上萬名學生舉著火炬,遊行到了柏林大學對面的菩提樹下大街的一個廣場。火炬扔在堆集在那裡的大批書籍上,在烈焰焚燒中又丟了許多書進去,最後一共焚毀了大約二萬冊書。在另外幾個城市裡也發生了同樣的景象。焚書開始了。

那個晚上,由興高采烈的學生在戈培爾博士的讚許眼光下丟入柏林烈焰中的許多書籍,都是具有世界聲譽的作家的著作。在這些作家中,德國作家有湯瑪斯‧曼和海因里希‧曼、里昂‧孚希特汪格、雅可布‧瓦塞曼、阿諾德‧茨威格和斯蒂芬‧茨威格、埃里希‧瑪麗亞‧雷馬克、瓦爾特‧臘思瑙、亞伯特‧愛因斯坦、阿爾弗雷德‧凱爾和雨果‧普魯斯等人。雨果‧普魯斯是草擬魏瑪憲法的學者。但是,不僅數十位德國作家的作品遭到焚毀,有許多外國作家也不能倖免,其中有:傑克‧倫敦、厄普頓‧辛克萊、海倫‧凱勒、瑪格麗特‧山額爾、H‧G‧威爾斯、哈夫洛克‧艾利斯、亞瑟‧施尼茨勒、佛洛德、紀德、左拉、普勞斯特。用一份學生宣言的話說,凡是「對我們的前途起著破壞作用的,或者打擊德國思想、德國家庭和我國人民的動力的根基的」任何書籍,都得付之一炬。

新上任的宣傳部長戈培爾博士從現在起將使德國文化不得越出納粹思想的雷池一步。他在被焚的書籍化為灰燼之際向學生們講了話。「德國人民的靈魂可以再度表現出來。在這火光下,不僅一個舊時代結束了;這火光還照亮了新時代。」

照亮德國文化納粹新時代的,不僅有焚書的火焰和雖然沒有像焚書那麼有象徵性卻更加有效的措施,即禁止千百種書籍在書店出售或在圖書館流通,禁止許多種新書的出版,而且還有任何現代西方國家都沒有經歷過的那麼大規模的文化管制。早在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二日,就在戈培爾博士的指導下根據法律設立了德國文化協會。它的目的,用該法律的話來說,規定如下:「為了推行德國文化的政策,必須使各方面的創造性藝術家都集合在國家領導下的一個統一的組織中。不僅必須由國家決定思想方面和精神方面的發展路線,而且還必須由國家領導和組織各種專業。」

為了指導和控制文化生活的各方面,在德國文化協會下面成立了七個協會:德國美術協會、德國音樂協會、德國戲劇協會、德國文學協會、德國新聞協會、德國廣播協會和德國電影協會。凡是從事這些職業的人,都必須加入有關的協會,這些協會的決定和指示具有法律效力。這些協會所擁有的權力中,有一項是它們可以因「政治上不可靠」而開除或拒絕接受會員,這就意味著可以——而且事實上常常是——不讓那些對國家社會主義不太熱心的人從事他們的專業或藝術,從而剝奪了他們的生計。

凡是三十年代在德國生活過的人,只要是關心這些事情的話,沒有一個人能夠忘記,曾經有過那麼悠久的極高的文化水準的民族,它的文化水準竟發生這樣令人噁心的退化。不用說,一經納粹領袖們決定,藝術、文學、報刊、廣播和電影都必須專門為新政權的宣傳目的和野蠻哲學服務,這種退化就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恩斯特‧約恩格和恩斯特‧維查特的早期作品以外,沒有一個還在人世的比較重要的德國作家的作品曾在納粹當政時期出版過,差不多所有這些作家,都在湯瑪斯‧曼的帶頭下移居到國外。極少數留在國內的作家不是自動地就是被迫保持緘默。每一本書或者劇本的手稿,都必須先送宣傳部審查,經它認可後才能出版或者上演。

音樂的遭遇算是最好的了,只是因為音樂是各種藝術中政治性最少的藝術,而且德國人在音樂方面有著從巴哈、貝多芬、莫札特到布拉姆斯的極為豐富的遺產。但是,孟德爾松的作品則禁止演奏,因為他是猶太人(所有猶太作曲家的作品都是被禁止的),德國的第一流現代作曲家保羅‧興德密特的音樂也是如此。大交響樂團和歌劇院中的猶太人很快就被清除出去。跟作家們不一樣,德國音樂界的大多數有名人物都決定留在納粹德國,讓他們的名氣和才能為新秩序增加威望。本世紀最優秀的指揮家之一威廉‧福特汪格勒留在德國。他因為袒護興德密特而在一九三四年有一年失寵,但是在希特勒統治的其餘年代裡又恢復活躍。理查‧斯特勞斯也許是世界上還在人世的第一流作曲家了,他也留了下來,而且一度擔任德國音樂協會主席,不惜以自己的聲名幫助戈培爾糟蹋文化。卓越的鋼琴家瓦爾特‧吉斯金有很多時間在外國作演奏旅行,這些演奏是宣傳部長為了提高德國「文化」在國外的聲望而組織或讚許的。但是由於音樂家們沒有移居國外,由於德國古典音樂具有豐富的寶藏,所以人們可以在第三帝國時期聽到演奏和表演得極為出色的交響樂和歌劇。柏林交響樂團和柏林國家歌劇院是其中最為卓越的。精採的音樂節目起了很大的作用,使人們忘掉在納粹統治下其它藝術的退化和很多生活方面的退化。

必須說,在戲劇方面,只要是上演古典劇,就仍然保持著很多原來的高超水準。不用說,馬克斯‧萊因哈特是和所有其它猶太籍演出人、導演和演員一起走了。納粹劇作家們實在蹩腳透頂,群眾都不願看他們的作品,因此這些作品的演出日子總是不長。德國戲劇協會主席是個名叫漢斯‧約斯特的失敗的劇作家,他曾公開大言不慚地說,凡是有人向他提到「文化」這個字,他就想掏出左輪手槍來。但是,即使是有權決定該上演什麼劇本,該由誰來表演和由誰來導演的約斯特和戈培爾,都無法禁止歌德、席勒和莎士比亞的作品在德國舞臺上得到值得讚揚的而且常常是很感動人的演出。

說來真是奇怪,蕭伯納的有些作品竟可以在納粹德國上演,這或許是因為他揶揄英國人和諷刺民主吧,也許是因為納粹黨沒有覺察到他的機智和左傾政治觀點吧。

最奇怪的是德國偉大劇作家格哈特‧霍普特曼的情況,因為他是一個熱心的社會黨人,所以德皇威廉二世時期曾禁止他的劇本在帝國的劇場裡演出。在共和國時期,他是德國最受人歡迎的劇作家,而在第三帝國時期,他卻仍然保持著這種地位。他的劇本繼續上演。我永不會忘記他的最新劇本《教堂的女兒》(《The Daughter of the Cathedral》)第一夜演出結束時的景象,當時,霍普特曼,一個蒼蒼白髮飄垂在黑色斗篷上的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跟戈培爾博士和約斯特臂挽著臂走出戲院。他,像許多別的德國傑出人物一樣,已經跟希特勒和解了。機靈的戈培爾曾就此事作了不少有效的宣傳,不斷向德國人民和國外提起,德國的尚在人世的最偉大的劇作家,前社會黨人和普通人的利益維護者,不僅留在第三帝國而且繼續在寫作,他的劇本也在上演。

這位年邁的劇作家到底是真誠依附,還是投機,還是僅僅善變,也許可以從戰後發生的情況中看出。美國當局認為霍普特曼為納粹服務得太周到了,因而禁止他的劇本在西柏林美管區上演。於是俄國人邀請他到柏林去,把他當作一個英雄來歡迎,並在東柏林安排了輪迴演出他的劇本的盛大節日。一九四五年十月六日,霍普特曼向共產黨控制的「德國民主復興文化聯盟」發了一個賀電,表示希望它能帶來德國民族的「精神復興」。

德國曾給世界貢獻過一個杜勒和一個克拉那赫,但在近代美術方面卻不是非常傑出的,雖然德國的表現主義繪畫和慕尼黑建築學院的建築學是使人感興趣的和有獨創性的藝術運動,而且德國藝術家曾參加了二十世紀以印象主義、立體主義和達達主義為代表的藝術上的一切新潮流。

儘管早期在維也納想當藝術家而遭到了失敗的希特勒自以為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認為,一切現代藝術都是退化的和無聊的。他在《我的奮鬥》中曾就這個題目發過長篇大論,在他當政後首先採取的行動之一就是「清除」德國的「頹廢」藝術,並企圖代之以新的「日耳曼」藝術。約有六千五百幅現代繪畫,不僅是像科科契加和格羅茲這類德國畫家的作品,還有塞尚、梵谷、高更、馬蒂斯、畢卡索和許多別的畫家的作品,都從德國各博物館裡拿掉了。

代替它們的作品在一九三七年夏天進行了展覽,當時希特勒在慕尼黑一個單調的擬古主義建築物裡正式主持了「德國藝術館」的開幕。這個建築物是他出主意設計的,他說它在建築藝術上是「無與倫比和無法模仿的」。在納粹藝術的這個第一次展覽中,陳列了從一萬五千幅應徵作品中選出來的九百幅作品。這是作者在任何國家中沒有看到過的最蹩腳的貨色。希特勒親自作了最後的選擇。原來的評選團的主席是德國藝術協會主席阿道夫‧齊格勒,他是一個平凡的畫家。據當時跟希特勒在一起的一些黨內同志說,希特勒對評選團所選的某些畫極為惱火,他不但命令把這些畫剔掉,而且用他的長統靴子在好幾幅畫上踢了一些洞。他在主持展覽會開幕式的長篇講演中說,「我早已下了決心,如果命運給予我們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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