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潛伏的危險

我在一九二八年的感想——對未來的戰爭的毀滅性恐怖——若干戰爭技術的預言——協約國對戰爭和軍國主義的憎恨——「安逸的局面是會改變的」——德國的陸軍——十萬志願兵的限制——賽克特將軍的工作和主張——「第二個沙恩霍斯特」——一九二七年一月協約國管制委員會的撤銷——德國的航空事業——違約與偽裝——德國的海軍——拉特瑙的軍備計劃——可以改裝的工廠——「十年無大戰」的規定。

在我所著的《戰後》一書中,我對於自歐戰停戰到一九二二年底英國政府更迭這四年中的情況,寫下了一些感想。該書是一九二八年寫的,當時我已深深感到未來的浩劫:

直到基督紀元二十世紀初,戰爭才開始進入到它可以毀滅人類的時代。人類已組織成為大的國家和大的帝國,各民族的興起充滿了集體意識,使屠殺事業可以按以前意想不到的規模和堅毅來加以設計和實行。個人的卓越的長處,都被集中來發展大規模屠殺的能力。雄厚的財力、進行世界貿易和信貸的資源以及巨額資本的積累,得以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把各國人民的精力用於蹂躪破壞的事業。民主政治的制度使億萬人民的意志力得以表現。教育不但把戰爭這一課灌輸到每一個人的腦中,而且使每一個人對當前目標都能夠發揮最大的作用。報紙成為一種促進彼此團結和互相激勵的工具。至於宗教,在基本論點上,雖然很高明地避談鬥爭,但用種種方式,對所有的戰鬥人員一視同仁地給予鼓勵和慰勞。最後,科學打開了它的寶藏和秘密去滿足人們不顧死活的要求,把那些可以說是能起決定作用的器械和裝置放在他們的手中。

其結果,許多新奇的特點出現了。非但設防的城市遭受饑荒,整個整個的民族都被有計劃地置於或將被置於因饑饉而衰弱的過程中。全部人口以這種或那種身份參加戰爭,同樣都是襲擊的對象。天空中開了一條道路,可以把死亡和恐怖帶到遠離戰線的後方,帶給老、病、婦、孺這些在以前的戰爭中不得加以侵犯的人。鐵路、輪船和汽車等運輸工具神奇地被組織起來,使千百萬人可以不斷地進行戰鬥。醫療和外科手術精益求精的進步,把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送回屠殺場。凡是可以用於這種大規模浪費事業的東西,都不會被浪費掉。士兵的垂死掙扎也可以使之產生軍事上的效果。

然而,在大戰的頭四年所發生的一切,只是準備進行的第五年戰鬥的序幕罷了。恐怕一九一九年的戰役會看到殺傷力量的大大增強。假使德國軍隊能夠保持士氣,成功地撤退到萊茵河,那麼,在一九一九年的夏季,他們恐怕就會受到前所未有的、無可比擬地可怕得多的力量和技術的襲擊。成千上萬架飛機將炸毀他們的城市。好幾萬門大炮將夷平他們的陣線。當時協約國正在進行種種部署,準備在同一時期內把二三十萬配有一切必要裝備的軍隊,用每日行駛十到十五哩的機械化車輛,源源不絕地越野前進。只有一種秘密的防毒面具(這是德國人還沒有及時造出的)才能確實防禦的狠毒到難以置信的毒氣,將使遭受攻擊的敵方陣線的全部抵抗陷於窒息,使全部生命陷於癱瘓。當然,德國人當時也有他們的計劃。但憤怒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解除警報已發出來。於是,一九一九年的恐怖就放入各主要交戰國的檔案裡了。

戰爭突然地和全面地停止,就像開戰時的情形一樣。世界抬起了它的頭,看一看劫後的廢墟,勝利者和戰敗者都鬆了一口氣。在成百的實驗室裡,在成千的兵工廠、製造廠和各種辦事機構裡,人們一下子站了起來,離開他們多少年來專心致志的工作。他們的計劃還沒有完成,沒有實行,被丟在一邊了,但是他們的知識還保存著;他們的資料、數據和發明,都由各國的軍事機關匆匆忙忙地捆紮起來,並註上「供將來參考」。一九一九年的戰役沒有打成,但它的各種觀念還在向前發展。在每一個國家的軍隊中,在和平的外表的掩蓋下,都在把這些觀念拿來研究、推敲和提煉。假使世界再發生戰爭,那就不是使用準備在一九一九年作戰用的那些武器和器械了,而是那些武器的發展和擴充,那將是無可比擬地更加可怕和更加致命的了。

我們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被稱為「和平」的這個筋疲力竭的時期。不管怎樣,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對全面局勢進行考慮的機會。某些令人擔憂的、但確實無疑的事實已逐漸出現,好像山峰從飄浮的雲霧中逐漸顯露出來似的。可以確定,從此以後,一旦打起仗來,全部人口都將加入戰鬥,每個人都將竭盡其力,都難免遭到敵方的猛烈攻擊。可以確定,感到其生存處在危險中的國家,將不惜採取一切手段來確保其生存,很可能——不,可以肯定——在下次戰爭中,他們所使用的手段,其中必有一些是大規模的、無限制的毀滅性武器和方法,也許一旦發射就無法控制。

在過去,人類從來不曾處在這樣的境況:品德上沒有取得值得重視的進步,理智上也缺乏正確的指引,卻第一次握有肯定足以毀滅其自身的工具。在人類發展的過程中,人們所有的光榮和勞動把人類引導到這樣的一個頂點。人們最好還是停一停,好好地想一想自己所負的新責任。死神在「立正」、遵命、聽候號令,準備執行任務;準備把全人類大批大批地砍殺;準備一經召喚,就把人類文明所留下的一切一概壓成齏粉,永遠沒有修復的希望。他只是等候一聲令下。他等候一個神志虛弱的、手足無措的人來下這個命令,這個人本來是他的犧牲品,而現在——僅僅是這一剎那卻成為他的主人。

所有這些話都是在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發表的。現在,又是十八年後的元旦了,我還是不能寫出和先前兩樣的話來。在兩次戰爭之間,由我本人負責的一切言論和行動,其目的只是為了防止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發生;當然也是為了在一旦發生最壞的情況下,保證我們能夠取得勝利,或者至少能倖存下來。恐怕從來沒有一次戰爭比第二次大戰更容易防止。為了反抗暴政,防止世界毀滅,我們隨時準備使用武力。但是,假使英國、美國和其他協約國家,是以通常處事那種貫徹始終的精神和一般家庭慣常具有的常理來處理它們的事情的話,那本來就沒有必要使用武力,作沒有法律伴奏的行軍。不但如此,在正義的事業中,我們還可以運用實力,而不見得要冒流血的危險。英國、法國,尤其是具有巨大實力而又公正的美國,由於放棄自己的目的,甚至放棄他們衷心擁護的主張,任令局勢逐步發展,終於達到他們最害怕的那個頂端。

現在,我們又面臨極其相似的新問題,只要這些國家還再用那種善意的、但目光短淺的做法來對付,那就不免要導致第三次大動亂,那時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夠倖存下來講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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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一九二五年,我就寫過一些現在還不宜忽略的關於技術方面的想法和疑問:

會不會出現一些利用爆炸能的新方法,使之比至今一切已發現的爆炸能都無可比擬地更為猛烈的呢?會不會發明一種大小像個桔子的炸彈,具有秘密的威力,足以摧毀一大片建築物——或者集中千噸炸藥的力量,一下子把整個市區夷平呢?即使是現有的炸彈,是否可以裝在飛行運載工具上,用無線電或其他射線來操縱,不用駕駛員,自動地、連續不斷地轟擊敵方的城市、兵工廠、營房或造船廠呢?

至於毒氣和各種形式的化學戰,還只是一本恐怖書中已寫成的第一章罷了。可以肯定,萊茵河兩岸的人都在運用科學並以絕大的耐心來研究所有這些新的毀滅方法,而且,為什麼要認為這些方法只限於無機化學呢?對於疾病的研究——有組織地準備各種病毒,蓄意向敵方的人畜投放——這肯定是不僅在一個大國的實驗室裡進行著的。毀壞莊稼的害蟲,殺死馬匹和牲口的炭疽熱,不僅毒害軍隊,而且能夠毒害整個地區的瘟疫——這些就是軍事科學正在冷酷無情地前進的路線。

所有這些話都是在將近四分之一世紀以前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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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自豪的民族在戰爭中被擊敗,必定力圖盡快重整軍備,這是很自然的。他們只要有辦法,就不會尊重被迫服從的條約。

……安逸的局面將會改變在痛苦中所發的誓言,把它視作是暴力所迫的,是無效的。

所以,強行使一個戰敗的敵人繼續處在解除武裝的狀態,乃是勝利者的責任。為了這個目的,他們必須採取雙重政策:第一,他們自己要保持充分的軍備,同時又必須以毫不放鬆的警惕性和權威,貫徹執行和約中關於禁止原來的敵國恢復其軍事力量的各項條款。第二,他們必須採取旨在使戰敗國繁榮昌盛的寬大措施,盡可能使它對自己的狀況感到滿足,還要用一切方法極力創造一個真正友好的和具有共同利益的基礎,使訴諸武力的誘因逐漸消除。在這幾年中,我提出了一個準則:「消除戰敗國之冤氣在先,裁戰勝國之軍在後。」下面可以看到,英國、美國和法國卻在很大的程度上採取了相反的做法。於是在下文就有故事可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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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一支把一個強大國家的全部男子集合起來的軍隊,是一項艱鉅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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