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勝利者的蠢事

一九一九—一九二九年

為消滅戰爭而戰——血流乾了的法國——萊茵河國界——凡爾賽和約的經濟條款——對賠償的無知——聖‧日耳曼條約和特里亞農條約消滅了奧匈帝國——魏瑪共和——美國拒絕英美對法保證——克雷孟梭的下台——彭加勒進佔魯爾——馬克的崩潰——美國的孤立政策——英日同盟的終止——英美裁減海軍——共產主義的兒子:法西斯——第二次大戰如何容易避免——一個可靠的和平保證——勝利者忘記了——戰敗者牢記於心——第二次大戰的道德淪落——原因在於未能使德國廢除軍備。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人們深信不疑,並且幾乎普遍地希望世界將享受和平。如果大家恪守正義的信念,根據常理和審慎來處理事情,各國人民的這種衷心熱望本來是很容易實現的。「為消滅戰爭而戰」一語,已成有口皆碑,人們並已採取措施,使之成為事實。當時被認為握有美國大權的威爾遜總統,曾使國際聯盟的設想深入人心。在凡爾賽的英國代表團,把他的設想加以塑造和具體化,使之成為一種機構,並將永遠成為人類艱苦前進道路上的一個里程碑。勝利的協約國,這時至少對他們的外敵而言,是強大無比的。他們必須應付國內的嚴重困難以及許多他們不知如何回答的難題。位於大半個中歐的變亂禍首的各條頓國家,已匍匐在他們面前;因受德國沉重打擊而創巨痛深的俄國,已陷於內戰騷亂之中,並逐漸落入布爾什維克或稱共產黨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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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九年的夏季,協約國軍隊駐紮在萊茵河一帶,而他們的橋頭堡則深深楔入到被擊敗的、被解除武裝的和飢餓的德國境內。各戰勝國的領導人在巴黎討論和爭辯未來的措施。歐洲的地圖放在他們的面前,他們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加以改繪。經過艱難困苦和冒險拚命的五十二個月以後,條頓國家同盟終於俯首聽候他們發落,同盟中的四個成員國,沒有一國能對協約國的意志做最微弱的抵抗。罪魁禍首的德國被公認為是使世界慘遭這場浩劫的元兇,現在完全聽命征服者的擺佈,而征服者自己經過這番折磨也顯得踉踉蹌蹌。這一次戰爭不是政府之間的戰爭,而是民族之間的戰爭。各大國的全部生命精力都傾注於憤怒與殺戮之中。在巴黎集會的各戰時領導人,在那時感到人類歷史上空前強大和猛烈的潮流的壓力。烏得勒支和約和維也納和約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在那個時候,貴族政治家和外交家,無論是勝利者還是戰敗者,在開會討論時都是謙恭有禮,而沒有民主政治那種吵吵嚷嚷的爭論,他們盡可以根據共同承認的基本原則來改造各種制度。

現在,飽受苦難的各國人民,受到大量的宣傳教育所鼓動,致使億萬人一致堅決要求必須進行徹底的報復。站在使人頭昏目眩的凱旋頂峰上的領導人,如果在會議席上放棄戰士們在沙場浴血戰鬥贏來的東西,那就非倒霉不可。

法國憑它的努力和犧牲,理所當然地居於領導的地位。法國人為了保衛法國的國土,在國土上抵抗入侵者的戰鬥中,幾乎死了一百五十萬人。巴黎聖母院的鐘樓,在一百年內曾五次(一八一四年、一八一五年、一八七○年、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一八年)目睹普魯士刺眼的刀光劍影,聽到震耳的槍炮轟鳴。而在這一次,法國十三個省處在普魯士的嚴酷軍事統治之下達四個悲慘的年頭。大片大片的地區接連地遭受敵人的破壞,或在兩軍激戰中淪為一片焦土。從凡爾登到土倫之間的每一間農舍、每一個家庭幾乎都在悼念死去的親人,或者在照顧傷殘的倖免者。

曾經參加一八七○年戰爭和受過那次戰爭之苦的法國人,其中有許多人已經成為顯要人物,在他們看來,法國在這一次剛剛結束的無可比擬地更為慘酷的戰爭中竟然獲得勝利,幾乎是一個奇蹟。他們一生中對德意志帝國向來抱有恐怖的心理。他們沒有忘記俾斯麥一八七五年曾企圖發動預防性戰爭;他們沒有忘記一九○五年迫使德耳卡塞去職的無情威脅;而一九○六年摩洛哥事件、一九○八年波斯尼亞糾紛和一九一一年阿加迪爾危機,都曾使他們戰慄不安。德皇的「鐵甲拳頭」和「閃亮的盔甲」的演說,在英美人聽來也許會引為笑柄,但在法國人心裡,卻是確確實實的災禍的預兆。差不多五十年來,他們都在德國武力恐怖之下生活。現在以鮮血為代價,解除了這長期的壓抑。和平與安全終於實現了。法國人民懷著熱情激奮地呼喊:

「絕不能再有第二次!」

但前途充滿了不吉之兆。法國的人口不及德國人口的三分之二。法國的人口沒有變動,而德國的人口卻在增長。在十年或不到十年之內,每年將有大批德國青年達到服軍役的年齡,其人數必定比法國的多一倍。德國曾經幾乎是以一國之力而與幾乎整個世界作戰,而且幾乎征服了世界。熟知情況的人知道得很清楚:有好幾次,大戰的勝負安危在千鈞一髮之間,只是由於一些偶然事件和機會才使大局轉危為安。然則,將來萬一再有什麼風波,強大的協約國是不是還會再度派遣幾百萬大軍到法國戰場或東線來呢?俄國正陷於瓦解和動亂之中,已變得面目全非。義大利頗有站到敵方一邊的可能。英國和美國同歐洲遠隔重洋或大海。英帝國似乎是靠除了帝國公民之外別人就很難了解的聯繫團結在一起的。將來究竟在什麼形勢之下,才能使參加維米山戰役的強勁的加拿大軍、參加維萊—佈雷頓諾戰役的光榮的澳洲軍、參加遍地彈坑的帕森達勒作戰的無畏的紐西蘭軍、以及曾於一九一四年嚴冬堅守阿爾芒蒂埃爾戰線的剛毅的印度軍團,會再度開到法國和佛蘭德來呢?愛好和平、麻痺大意和反軍國主義的英國,什麼時候會再度派遣二三百萬大軍在阿圖瓦和皮卡迪的平原上馳騁呢?什麼時候美國的二百萬優秀子弟會再次遠渡重洋,開到香巴尼和阿爾貢來呢?當時的法國,雖然是無可非議的主人,但已疲憊不堪,人口損失慘重;它在瞻望未來的前景時,既深感慶幸,又惶恐不安。安全在何處呢?如果沒有安全,則所獲得的一切似乎都是毫無意義的,而且生活的本身,即使在勝利的歡呼聲中也是不可忍受的。最迫切的需要是安全,要不惜一切代價和採用一切方法,那怕是嚴厲的、甚至是殘酷的方法來取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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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停戰那一天,德國軍隊開回本國,秩序井然。這時,戴上了榮耀桂冠的協約國總司令福煦元帥,以軍人的氣概說:「他們打得不錯,讓他們保持他們的武器吧。」但他要求今後法國的邊界必須移至萊茵河。德國會被解除武裝;它的軍事體制會被砸碎;它的要塞會被摧毀;德國將變得貧窮;它將要擔負無法計算的賠款;它將陷於內亂:但所有這些,在十年或二十年之內,都會成為過去。「全部日耳曼民族」的無法摧毀的威力將會捲土重來,未撲滅的普魯士武士的火焰將會再度燃燒起來,但是又寬又深、水流湍急的萊茵河,一旦為法國軍隊所據守和設防,即可以成為防衛法國的天塹,在河那邊的法國人就可以世世代代過和平的日子。但英語世界的感受和見解卻與法國的大不相同,沒有他們的援助法國早已被征服了。凡爾賽和約中關於領土的條文,實際上是讓德國領土原封不動。它仍然是歐洲最大的單一民族的國家。當福煦元帥聽到凡爾賽和約簽訂的消息時,他非常精確地說:「這不是和平。這是二十年的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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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約中關於經濟的條文,其苛狠和愚蠢,竟達到顯然不能實現的程度。德國被宣判必須繳付驚人的巨額賠款。這個規定反映著勝利者的憤怒,也反映著戰勝國的人民根本不知道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戰敗國能付得起相當於現代戰爭費用的賠款數額。

群眾始終不了解這種最簡單的經濟事實;而一心想取得選票的領袖們,又不敢向他們說清楚。報紙和領袖們一樣,反映和強調流行的見解。幾乎沒有人出來說明:賠款的償付,只能用提供服役,或者用車輛或輪船載運物資輸出到國外去的辦法來實現;而當這些物資運到要求賠償的國家之後,除非該國是極其原始的或受嚴格控制的社會,否則其國內工業就會被打亂。實際上,要掠奪一個戰敗國家,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所需要的、可以搬動的東西運走,和驅使戰敗國一部分人擔任永久的或暫時的勞役。這一點甚至連俄國現在也已經學會了,不過用這種方法所得到的利益是無法與戰爭的費用相比的。但當時各國的當權者竟沒有人認識到這一點,並且能超越或擺脫公眾的愚昧之見,而向選民宣佈這種基本的、無情的事實;即使他們說了,恐怕也沒有人相信。勝利的協約國繼續堅持要壓搾德國,「直到這些小個子吱吱叫為止。」所有這些對世界的繁榮和日耳曼民族的情緒都有深遠的影響。

不過這些條文事實上始終沒有執行。恰恰相反,戰勝國雖然沒收了約十億鎊的德國資產,但幾年以後,主要由英美兩國給德國的貸款卻在十億五千萬鎊以上,從而使德國能夠迅速地從戰爭的廢墟中復興起來。這顯然是慷慨的做法,但與此同時,在各戰勝國中,苦難、不幸的人民還在千篇一律地大叫大嚷,而他們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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