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節

五月三日。

晚上十點。我們奉命回歸中隊,向辛莊村進發。這是一個微亮的夜晚,麥田裡吹拂著靜謐的風,跟白天激烈的槍炮聲相比,這一刻是多麼的寧靜啊!似乎一切都陷進了沉沉的睡眠,在這靜濫的世界裡,無法想像會有殺氣騰騰的人正伺機擺弄殺人的傢伙。

靜與動,這不簡直是如夢如幻的變化嗎?無法想像,這和平與寂靜實際上是嗜血惡魔跳梁的戰場。微暖的風輕輕吹拂著麥穗,直到兩小時前,震大動地的炮彈聲還時刻響個不停。就像迴光返照者的最後呼吸一般,銷聲匿跡後便又一下子回到萬籟俱寂中,宛如夢幻,宛如謊言,可是,啊,可是啊,哪曾想這和平與寂靜的五月三日的夜晚,竟會成為我終生難忘的悔恨交加的夜晚!

我們在一條有些低窪、頗似無水河床的地方走著。沿著凹地有條路。凹地右彎的地方,道路則向辛莊村方向延伸。

我們悄悄地很快到了辛莊。辛莊位於距大隊總部約一千五百米處。村裡同樣大樹參天。

整個中隊幾乎都在村莊前端,我們分隊成了預備隊,待在深深的天然壕溝裡。這壕溝是條乾涸的溝渠。據說中隊白天消滅了打算來奪回辛莊的敵兵,繳獲了兩挺敵人的機槍。士兵們對我說,他們就像當初五中隊被打的那樣擊敗了敵人,給五中隊報了仇。

我留下分隊隊員,自己跟著中隊長去偵察陣地,中隊幾乎所有的人都位於村莊前方。村莊後面,只在我奉命警戒的地方有一個分隊。當我和中隊長一起查哨時,敵彈「嗖——嗖——」地越過村莊飛了過來,落在黑黝黝的麥田裡。我們臥倒下來,商量警戒部署。

「東,敵人在村莊的前方。這裡是村莊的後方,敵人不大會來吧!」中隊長小聲說道。他接著說:「這條路就是你們剛才來的路,通到大隊總部。路的右、前、左方都要修哨兵工事!要對三個方向警戒!」

「是!我明白了!」

十分鐘後,我向分隊隊員說明警戒地段。

「敵人在村莊的前方,這裡是後方。右方七十米處,由一小隊派出的一個分隊在警戒,左方六七十米處,由二小隊派出的新川分隊在那裡。我們則必須在中間地帶即我們所在的位置擔任警戒。」

「這條路就是我們剛才來的路,通到大隊總部。中隊長命令我們,以此路為中心,對右邊、前邊和左邊三面進行警戒。」

「這麼大的村莊的廣闊後方就靠這麼點人手警戒?我感覺這裡恐怖得很——」野口嘟嚷道。他是川崎造船廠的工人,因貪食,腸胃總不好。他是後備兵。

每當必須有人留在後方時,他常常是率先留下來,不太想上前線。即使上了前線,也只是攬些監視苦力的活。他的背包總是被戰利品、零食和香煙塞得鼓鼓囊囊的。南京戰役時,他就因年糕小豆粥吃多了傷了腸胃,給留在了後方,但他好像一點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光彩。

他有點小聰明,尤其在機械方面,一旦要挖涉及到他自身安全的戰壕時,他一定會挖得認真漂亮,令人佩服。

他說「恐怖得很」,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是如此。每日都在重複著造成巨大犧牲的戰鬥。這場台兒莊戰役,敵方的大部隊比我們的規模還大,一個勁地晝夜進攻,真是場格外讓人神經緊張、坐立不安的戰鬥。

「野口和瀧口在路邊,擔任右方的警戒!」我說完,指示了路邊的位置。

野口和瀧口放下了背包。

我命令道:「拿出圓鏟挖戰壕!」

瀧口於園部中學畢業後,從金澤四高進了仙台的東北大學,是個知識分子。他還是個在校大學生,兵役寬限期期滿後作為現役軍人入了伍。他今年二十七歲,是個瘦小的男子,走路邁著碎步。在我看來,他並不是很勇敢的人。我跟他關係很好,而且想到他還上了大學,因而哪怕出現萬一,也不願毀了他,所以盡量安排他到安全的位置上。這次就把他安排在最後面的陣地上。可命運這東西實在不可思議而且充滿諷刺意味,這一點終於明明白白地在兩小時之後,通過我眼前,以最難忘、最傷心的悲愁痛哭的形式出現了。命運難道是人一生下來就必須立即背負的東西嗎?命運究竟是什麼?是「達觀」嗎?無論發生什麼事,「這是命運」,人們就用這句話來尋求「達觀」。戰場上所有人都成了宿命論者。戰場上,有時原可避免的事結果無法避免,有時的情形又正好相反。可能變成不可能,不可能變成可能。對這無法預測的神秘,我們都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命運的存在。

我命令熊野、下板兩人擔任左方警戒,我、田中和竹橋三人在前面,充當前方警戒。是野口最初發現的敵人位置。為防備從下凹地「仰伊」這一帶的土地是柔軟的沙土。

我們是入夜後才到這裡的,所以無法知曉明確的地形。

夜漆黑一片,可怕的寂靜宛如死亡一般包裹著我們。

我們的神經因連日來敵人無休無止的襲擊繃得緊緊的。

我們一邊不停地幹著,一邊小心謹慎地豎起耳朵,就連吹過麥田的微風、狗的腳步聲、狗吠聲以及其他任何一點聲音都不放過。

我們最前面的三個人挖好了一道夠我們完全站得下的戰壕。其他人還沒挖好,於是我們三人就每人警戒十分鐘,先讓田中在戰壕裡站崗,我和竹橋弓著身子在戰壕裡邊抽煙。我們得偷偷地吸,把香煙的火光擋在手中,免得洩露出去。這煙真香。

黑暗與靜謐之中,隱約聽到「啪嚓啪嚓」挖戰壕的聲音。

突然,黑黑的遠處響起了激烈的槍聲和嘈雜聲。好像是大隊總部遭夜襲了。

曳光彈在黑夜裡畫著弧線,槍彈將靜謐打個稀巴爛,嘈雜聲、叫喊聲四處迴響。

但過了二十分鐘左右,又再次回到原先寂靜的黑暗世界。

不知是不是野口、熊野他們挖工事的那塊地方特別堅硬,老也完不成。我拿出壓縮餅乾「嘎崩嘎崩」地嚼了起來。

「那是誰?」突然傳來野口的聲音。我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只聽野口又叫道:「那是誰?什麼人?」我問道:「野口,怎麼回事?」

「路前面的大樹下有人!」野口一邊回答一邊詰問:「什麼人?什麼人?」沒有任何迴音。「開槍!」我命令野口。

野口「乓乓乓」連開了三槍。

「停止射擊!」我喊完,偵察了一下情況。

我們全神貫注,調動著我們的耳朵和眼睛緊盯著前方。

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的陣地前面是一片雜草,看不到前面,於是我爬了出來。

我是分隊長,必須弄清楚可疑者是敵兵還是別的什麼,而且還必須妥善處置。

我微彎著腰悄悄前進,手裡緊握著一支上了刺刀的槍,隨時準備刺殺敵人。

路左邊的雜草旁是一片凹地,於是我利用凹地悄悄前進。

前進到約二十五米處有棗樹和一些枯木。可疑者就在那裡。

那裡沒有雜草,能看得清楚,我就倚托一棵倒地的大樹,架好槍,臥倒在地,在黑暗中努力地向前方探尋。還是不見敵影。

於是我探身到路上查看。路上約五米前方靠右側的麥田邊上蹲著一個黑影。我判斷不出那是人還是大石頭,抑或是別的什麼,緊盯著看。這時,瀧口小聲問著:「老東你在哪兒?在哪兒?」來到了我的左邊。

「是瀧口埃喂,你看對面那個黑影不是敵兵吧?」

「在哪裡?——哪裡?」瀧口不在意地問。我探身把他拉到身邊。

「唔,是像敵人埃」瀧口小聲說道。

「瀧口,你沒帶槍嘛。我來盤問,要是敵人的話,你就趕緊後退!聽到沒有?」我小聲對他說完這些,喊道:「什麼人?什麼人?」沒有一點迴音。

「什麼人哪?」我又喝斥了一聲,黑影「霍」地動了起來,說了句什麼。他說的正跟我們在支那北部八庫孟(地名,此處為音譯。)夜襲中碰到並聽熟的話一樣。我立即意識到這是敵人,「瀧口快撤!」我大吼著命令畢,對著黑影開了槍。

瀧口麻利地閃身撤走了。

一槍。兩槍。黑影消失在麥田裡。我有種直覺,這個敵人的背後肯定藏著大部隊,此人乃偵察兵之類。

我覺得很危險,應該回到陣地裡抵擋,便一邊跑過雜草旁長長的凹地,一邊喊道:「有敵人!向路前方射擊!」我一邊反覆喊一邊跑。當我衝到自己的陣地時,田中正張惶失措地站起來,準備衝出戰壕。

「在路前方!射擊!」我對田中喊著,一邊不停地從陣地往前方的暗處開槍。田中慌慌忙忙地不知朝哪兒開了一槍。

「路前方是這邊!」我又對田中喊了一遍。為指示清楚射擊方向我連連開槍。田中已經徹底地驚慌失措了。我正朝棗樹附近猛烈射擊,背後忽然傳來野口的聲音:「瀧口呢?瀧口呢?」我覺得很奇怪,心想瀧口應該先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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