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繼往開來

一 灰色的船票

本書前四章講了「是甚麼」,上一章講了「為甚麼」,現在是該說說「怎麼辦」了。表面上看,這似乎不成問題。眾所周知,先秦諸子的思想,既是我們民族的寶貴遺產,也是人類文明的寶貴遺產,你說該怎麼辦?當然是繼承唄!可惜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比如孔子有句名言,叫「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論語.陽貨》),請問要不要繼承?就很讓人尷尬、狼狽。為甚麼尷尬、狼狽?因為這話明擺著是歧視。有人說,孔子把女人和小人相提並論,怎麼會是性別歧視?小人也是男的嘛!我想請問:孔子看得起小人嗎?看不起。既然看不起小人,那他看得起被視為同類的女人嗎?當然也看不起。看不起,難道不是歧視?更何況,小人只是男人的部份,女子卻是女人的全部,難道不是性別歧視?至於把「女子」讀成「汝子」,把「小人」解釋為「孩子」,更是無稽之談。實際上,男尊女卑,是當時的社會風氣,孔子也不能免俗。這一點,後人其實也能理解。讓人們憤憤不平的是,他不該將女人和小人相提並論。也就是說,你已經搞性別歧視了,怎麼能再加道德歧視?正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孔子這話,用來搞批判,行。要繼承,難。

其實,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只是性別歧視和階級歧視,沒有道德歧視的意思。為甚麼這樣說?這就要先弄清楚,這裡說的「小人」是甚麼意思。要知道,在孔子的時代,所謂君子小人,有兩種意義。一種是等級意義,一種是品級意義。或者說,一種是身分意義,一種是道德意義。等級意義和身分意義在前,品級意義和道德意義在後。怎麼回事呢?這就必須懂宗法。宗法制,我們前面說過,就是在一個家族眾多的子女中,確定兄弟之間身分地位的制度。具體地說,嫡長子地位最高,算「老大」。其他嫡子(次子)次之,算「老二」。姬妾的兒子(庶子)再次,算「老三」。這些兒子分家以後,就形成同一宗族的大宗和小宗。嫡長子的宗系叫「大宗」,也叫「正統」、「嫡系」。次子和庶子的宗系,則叫「小宗」(請參看本書第五章第四節)。也就是說,大宗就是「嫡系長房」,小宗則是「庶孽旁支」。長房少,旁支多。所以大宗貴,小宗賤。大宗繼承父家長的血統和爵位,為君(國君或家君)。君的兒子即「君之子」,簡稱「君子」(正如王之子簡稱「王子」,公之子簡稱「公子」)。小宗不能繼承爵位為君,就只能為臣。為臣也不等於沒地位。比如天子之臣是諸侯,諸侯之臣是大夫,他們也是君。諸侯是國君,大夫是家君。他們的兒子,也是「君之子」(君子)。問題是,並非所有的小宗都能成為諸侯和大夫。不能成為諸侯、大夫的小宗,高級一點的就成為士人,還是貴族;低級一點的就只能成為庶人,這就是平民。實際上就連高級的小宗,甚至某些大宗,數代以後,也會變成平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孟子.離婁下》)麼!既然「君子之澤」尚且「五世而斬」,那麼,小宗之後(小宗的小宗的小宗),就更只能去做平民。總之,貴族無一例外地都來自大宗,或者是國君之子,或者是家君之子。這就是「君子」。平民則無一例外地來自小宗。這就是「小人」,意思是「小宗之人」。這就是君子和小人的本義,也是這兩個詞的身分意義和等級意義,即君子是貴族,小人是平民。

或許有人會問:這兩個詞,怎麼後來又有了品級意義和道德意義呢?也與宗法制有關。前面不是說了嗎,大宗與小宗,貴族與平民,身分地位是不平等的。他們獲得的文化資源和所受的教育,也不平等。久而久之,君之子與小宗之人,距離就拉開了。君子的教養好,修養高,品位也高。小人則相反。這樣一來,君子與小人,就不但有等級的區別,也有品級的區別,即修養不同。修養,有藝術修養,也有道德修養。在貴族們看來,只有自己,才兩個修養都高。小人,則兩個修養都低。比方說,小人不知書,不達禮,俗氣,不會欣賞古典音樂,喜歡低級趣味等等。我們知道,在中國古代,品位與品格,文化修養與道德修養,是相通的,甚至可以打等號。結果是甚麼呢?是君子和小人這兩個概念,又有了道德意義,即君子有道德,小人沒道德。或者說,君子修養高,小人修養低。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論語.述而》)之類,就是這個意思。

由此可見,君子和小人,在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定義。那麼,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是甚麼意思呢?是歧視,卻不是道德歧視。他的意思,不是說女人沒道德,或者女人修養低。而是說,男人對待女人,就像大宗之君對待小宗之人,左右為難,怎麼都不是。親近他們吧,沒禮貌;疏遠他們吧,他們有怨言。這就叫「近之則不孫(遜),遠之則怨」。為甚麼會這樣?因為大宗小宗,都是同宗;女人男人,都是家人。疏遠他們,當然要抱怨。這就是「遠之則怨」。但是太親近了,他們又會沒大沒小,忘記君尊臣卑、男尊女卑的規矩。這就是「近之則不孫(遜)」。親近也不行,疏遠也不行,所以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在這裡,關鍵詞是「難」,不是女子與小人。

顯然,孔子這話,有特定的背景,就是宗法制度;也有特定的用心,就是維護宗法制度。離開這些背景,我們就弄不清孔子的意思,也沒法知道他的話是對是錯。其實,諸子思想都如此。他們各抒己見,是因為「天下大亂」;競相爭鳴,是因為「禮壞樂崩」。但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社會早已變化,原因和環境也不復存在。只有他們提出的問題,比如如何治國,如何做人,還在困擾著我們。正所謂,月落鳥啼,已是千年的風霜;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那麼請問:今天的你我,還能不能重複「昨天的故事」?在這「楓橋之夜」,我們是該用舊船票,還是該用新船票,或者乾脆不上這艘客船呢?

不上船的問題就不用討論了,因為這等於放棄繼承。作為個人,這沒有問題。中國有十幾億人,難道都要讀先秦諸子?作為民族,這不成問題。沒有哪個民族會愚蠢到放棄自己的寶貴遺產。問題是如何繼承。我想,至少有三點可以肯定:第一,不能「全盤繼承」;第二,不能「具體繼承」;第三,不能「直接繼承」。為甚麼不能「全盤繼承」?因為諸子的思想雖然魅力無窮,同時也問題多多。比如「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句話,能照單全收嗎?為甚麼不能「具體繼承」?因為秦時明月漢時關。遺產是過去的,時代卻是今天的,豈能「守株待兔」、「刻舟求劍」?那麼,為甚麼還不能「直接繼承」呢?因為前面說過,先秦諸子和百家爭鳴,是「足球場」,是「鐵匠舖」,是「手指頭」(請參看本書第五章第六節)。看足球也好,看打鐵也好,能夠自己下場競技嗎?看月亮就更是如此。我們要做的事,是順著禪師的手去尋找月亮,而不是把那手指頭搬回家。所以,我們不要也不能「直接繼承」。

不能「直接繼承」,不能「具體繼承」,不能「全盤繼承」,那又該怎麼辦?

也只有一個辦法:抽象繼承。

甚麼叫「抽象繼承」?要回答這個問題,下定義不如打比方。比方說,南唐後主李煜的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大家都能體會,都能欣賞的。可是,李後主寫這詞,是因為「小樓昨夜又春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的愁,是亡國之愁。他的情感,是失位之君的情感。我們是亡國之君嗎?不是。我們有失位之恨嗎?沒有。那我們為甚麼還能體會,還能欣賞?抽象體驗。也就是說,我們體驗到的,不是李煜「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具體情感,而是人人都有的、帶有普遍性的那種揮之不去、綿延不盡的憂傷和憂愁。這樣的情感,我們都可能產生,也都能體驗。顯然,我們在欣賞文學藝術作品時,可以把最核心、最帶有普遍性的情感,從文學藝術家個人的具體感受中抽離出來。這就是「抽象」。這樣一種體驗,就是「抽象體驗」。

繼承思想文化遺產,與欣賞文學藝術作品,當然並不是一回事,但事不同而理同。文學藝術家創造作品,固然有他們特定的感受和體驗;思想家提出看法和觀念,也往往有特定的環境和原因。環境是可以剝離的,原因也是可以忘記的。這就好比幾何學,當初埃及人把它發明出來,主要是為了測量土地。因為尼羅河每年都要改道,兩岸的土地也就每年都要重新測量。現在,卻早就用來幹別的了,而且還可以幹很多「別的」。對待先秦諸子的思想,也如此。我們完全可以把最核心、最帶有普遍性的思想,從他們提出這些思想的具體環境和原因中抽離出來,只繼承其中的合理部份。這樣一種繼承,就是「抽象繼承」。

那麼,我們能「抽象繼承」嗎?

能。比如「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就能。怎麼能?看後面那句「近之則不孫(遜),遠之則怨」。這句話告訴我們甚麼呢?就是做人做事,要有分寸感,遠了近了都不合適。這就可以繼承。可見「抽象繼承」云云,關鍵是要看出這些思想和觀點的合理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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