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因後果

一 事出有因

在前面四章,我們簡要地介紹了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三大戰役」:儒墨之爭、儒道之爭、儒法之爭。這樣一種介紹,無疑蜻蜓點水,走馬觀花,難免顧此失彼,掛一漏萬,甚至以偏代全。但即使如此,也足以讓我們頓生敬意,平添仰慕,頗多追思,正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史記.孔子世家》)。同時,我相信大家也都想問:我們民族為甚麼會湧現出那麼多偉大的思想家?這些偉大的思想家為甚麼集中出現在春秋戰國時期?他們的思想又為甚麼會有那麼長久旺盛的生命力和永恆的魅力?

這確實值得深思。

不過,要回答前面那「三個為甚麼」,還得先弄清一個問題:兩千多年前,為甚麼會出現諸子百家的競相爭鳴,爆發一場歷時三百年之久的跨世紀大辯論?

恐怕還得從孔子說起,因為孔子是「肇事者」。孔子開了一個先例,就是以民間思想家的身分,對天下大事發表意見。此例一開,不可收拾,大家都跟著說起來。墨子說,孟子說,楊朱、莊子、荀子、韓非,都說。老子雖然好像面對著空氣,也是說。這就是「爭鳴」,即「爭著說」,而且多半都會提到孔子。所以,秋後算帳,得先拿孔子說事。

何況孔子也是最重要的。正如韋政通先生所言,孔子在先秦時期,便已「居於思想史的中心地位,並成為文化思想的代表」(《中國思想史》)。這是事實,跟我們喜歡不喜歡沒關係。實際上,在世界各國人民的心目中,孔子都是中國首屈一指的思想家。比如普立茲獎和自由勳章獲得者、美國作家杜蘭特,在撰寫《歷史上最偉大的思想》一書時,儘管明知「可能會引來一些質疑或爭論」,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孔子列為「人類第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其餘的九位偉大思想家,則依次為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聖托馬斯.阿奎那、哥白尼、培根、牛頓、伏爾泰、康德、達爾文。

然而孔子的問題也不少。同樣眾所周知的是,孔子生前並不得志。他東奔西走,四處碰壁;棲棲皇皇,一無所獲;哀哀如失群之雁,累累若喪家之狗。這就讓人起疑:孔子和他的思想,真有那麼偉大嗎?如果真有那麼偉大,為甚麼落得如此下場?

這個問題,孔子自己也都想到了。他甚至和學生們進行過討論。甚麼時候討論的?困於陳、蔡之間時(此事我們前面已兩次提到,請參看本書第一章第三節、第二章第一節)。據《史記.孔子世家》,當時孔子一行餓得七葷八素,整個隊伍人心浮動,連最可靠的學生都忍不住(子路慍見,子貢色作)。孔子自己,也知道學生們有意見、有看法、有怨言(孔子知弟子有慍心),就分別找他們談話。當然,孔子沒找所有的學生,他找的是「學生幹部」,也就是子路、子貢、顏回。談話的核心內容,就是自己的主張究竟對不對,為甚麼會走投無路。學生發表了看法,孔子也發表了意見。所以,這三次談話,很值得玩味。

第一個談話的是子路。談話前,照例誦詩。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翻譯過來就是:不是犀牛,不是老虎,曠野之上,匆匆趕路。這意思也很清楚:我們既不是犀牛,又不是老虎,怎麼跑到這曠野之上,被人圍困在這裡了?因此孔子接著說:是我們的主張和主義不對嗎(吾道非邪)?為甚麼會落到如此地步(吾何為於此)?

先生提出了這樣嚴重的問題,學生當然要回答。於是子路用猜測的口氣說:是不是我們還不夠仁(意者吾未仁邪),人家並不信任(人之不我信也)?是不是我們還不夠智(意者吾未知邪),人家不肯實行(人之不我行也)?孔子說:有這種說法嗎(有是乎)?阿由呀,如果一定要別人信任才算仁,那餓死的伯夷、叔齊算甚麼(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如果一定要別人實行才算智,那被害的王子比干算甚麼(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顯然,孔子並不同意子路的說法,也不認為問題出在自己這裡。

子路出去後,子貢進來了。孔子說,不是犀牛,不是老虎,曠野之上,匆匆趕路。是我們的主張和主義不對嗎?為甚麼會落到如此地步?子貢說,哪裏是先生的主張和主義不對!是先生的主張和主義太偉大了(夫子之道至大也),所以天底下沒有地方能夠容得下先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接著,子貢用試探的口氣說:「夫子蓋少貶焉?」蓋,通盍,讀如何,「何不」的意思。所以子貢這話的意思是:先生為甚麼不降低點身分降點格,不要那麼偉大?言外之意也很清楚:那樣一來,豈不就有容身之地了?這話孔子也不能同意。孔子說,阿賜呀,一個好農民,能夠精耕細作,卻未必善於收穫(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一個好工匠,能夠巧奪天工,卻未必盡如人意(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一個君子,能夠掌握真理,卻未必見容於世(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現在,你不考慮如何掌握真理,只想著怎樣才能被別人瞭解,被別人聘用(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呀,你志向不遠大嘛(而〔爾〕志不遠矣)!

子貢出去後,顏回進來了。孔子說,不是犀牛,不是老虎,曠野之上,匆匆趕路。是我們的主張和主義不對嗎?為甚麼會落到如此地步?顏回說,哪裏是先生的主張和主義不對!是先生的主張和主義太偉大了(夫子之道至大),所以天下不能容(故天下莫能容)。儘管如此,先生還是努力去推行(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能見容於世算甚麼(不容何病)?不能見容於世,才顯出君子是君子(不容然後見君子)。實際上,不能掌握真理,是我們這些士人的恥辱(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我們掌握了真理,他們不能用,是他們那些當權派的恥辱(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能見容於世算甚麼?越是不能見容於世,越是證明君子是君子!這下子孔子高興了。他興高采烈地說,你們顏家子弟這麼有出息嗎(有是哉顏氏之子)?你要是錢多,我給你做管家(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這真是妙不可言!顏回和子貢,一個比一個會說話,一個比一個說得好聽,卻一個比一個不著調,一個比一個不靠譜。比較靠譜的是子路。他的思考是認真的,也是對路的。怎麼個對路?怎麼個靠譜?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這是戰士的思路。一個好的戰士,如果打不贏別人,絕不會怪別人太厲害,只會怪自己不爭氣。他要做的事情,也只有兩件,一是練好自己的武藝,二是磨快自己的刀子。子路的思路,就是這樣(意者吾未仁邪,意者吾未知邪)。所以,儘管子路並沒有找出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下面再說),想法卻對路,也值得我們借鑒、學習。可惜,子路的話,孔子聽不進去(幸好還沒罵他)。看來,從孔子開始,中國人就不善於也不願意反省自己。

子路是戰士,子貢是商人。商人務實。他們做事情,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成交。為了成交,可以讓步,這就是講價。但為了講出好價錢,又要先抬價。子貢的做法就是這樣。他先是幫孔子出價,而且價碼極高(夫子之道至大也),然後又建議孔子壓價(夫子蓋少貶焉)。這是自己和自己討價還價,目的是成交,即見容於世,被人聘用。可惜子貢的思路和孔子的想法並不完全相同。沒錯,孔子是想從政,是想做官。所以,當子貢問他「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時,他便飛快地一口氣說了兩個「沽之哉」(《論語.子罕》)。不過孔子有原則,那就是「人可以受委屈,道不能講價錢」。比方說,做不了大官,做小官也對付,但必須行道。道,是不能打折扣的。子貢先是說「夫子之道至大也」,接著又說「夫子蓋少貶焉」,孔子就懷疑他動機不純,為成交而成交了。因此孔子教訓他,想問題,不能首先想成功不成功,而要想應該不應該。如果「不修爾道而求為容」,格調是不會高的。

子貢挨這一頓搶白,有點冤枉。因為子貢實在是好心好意,真誠地想幫助老師走出困境。子貢也很聰明,他比子路會說話多了。子路直通通,傻乎乎,上來就在自己這邊找問題,孔子怎麼會愛聽?沒挨罵已是萬幸。子貢就聰明得多。他先是給孔子吃了一顆定心丸:先生的主張和主義,絕對沒有問題。不但沒有問題,還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哄得老師高興了,才端出自己的方案。在子貢看來,像他這樣先講大道理,後打小算盤;既務虛,又務實;既有充分肯定,又有整改措施,實在應該是萬全之策了。誰知道卻碰了一鼻子灰!這就遠不如顏回,甚麼狗屁辦法都沒有,全是空話,卻中了個頭彩。

為甚麼會這樣?因為子貢的聰明是小聰明,顏回的聰明才是大聰明。前面說了,子路像戰士,所以直言不諱;子貢像商人,所以曲線救國。那麼,顏回像甚麼?像官員,而且是那種特別會和領導打交道的官員。事實上,只有顏回,才真正領會了領導的意圖。我們不妨想一想,孔子為甚麼要提出「吾道非邪」和「吾何為於此」這兩個問題。是他當真認為自己的主張和主義有問題嗎?當然不是。這一點,打死他也不會承認。問題是,這麼好的主張和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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