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都府

成都是府。

成都是天府。

天府的人好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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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原本是儲藏文書或財物的地方,也指管理文書或財物的官員。周代官制,設有「天府」一職,「掌祖廟之守藏,與其禁令」,看來是給周天子守庫看家的。所以後來,天府也泛指皇家的倉庫。天子富有四海,富甲天下,皇家的倉庫通國庫,自然是要甚麼東西就有甚麼東西,要甚麼寶貝就有甚麼寶貝。由此可知,一個地方,如果被冠以「天府之國」的稱號,當然也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所在了。《戰國策》云:「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漢書‧張良傳》也有「金城千里,天府之國」的說法。不過,兩書所說的「天府」,都不是指成都,也不是指四川,而是指關中地區。後來,成都平原的優勢明顯超過關中平原,「天府之國」的頭銜,便幾乎成了成都和成都平原的專利。

說起來,成都號稱「天府」,是當之無愧的。這裡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年平均氣溫約攝氏17度,平均降水量約980毫米,氣候之好,是沒說的了;一馬平川,良田萬頃,草木常青,渠水長流,地勢之好,也是沒說的了。至於物產之豐富,生活之便利,在咱們中國,更是首屈一指。民諺有云:「吃在廣州,穿在蘇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無非說的是廣州菜餚好,蘇州絲綢好,杭州風景好,而柳州棺木好。但要說都好,還是成都。廣州、蘇州、杭州、柳州的好處,成都都有,卻無其不足。成都地方比蘇州大,氣候比杭州好,好玩的地方比廣州多,好吃的東西比柳州多,何況夙產蜀錦、號稱「錦城」,還怕沒有好衣服穿?吃好了,穿好了,玩好了,便是死在成都,也是「快活死」、「安樂死」,是「死得其所」吧?

更何況,成都的文化積累又是何等厚實啊!兩漢的司馬相如、揚雄不消說了,唐宋的李白、三蘇也不消說了,王維、杜甫、高適、岑參、孟浩然、白居易、元稹、賈島、李商隱、黃庭堅、陸游、范成大,哪一個和成都沒有瓜葛,哪一個沒在成都留下膾炙人口的詩章?武侯祠、薛濤井、百花潭、青羊宮、文殊院、昭覺寺、望江樓、王建墓、杜甫草堂,哪一個不是歷史的見證,哪一個沒有「一肚子的故事」?有如此之多文化積累的城市,天下又有多少?也就是北京、西安、南京幾個吧?

這就是成都。誠如王培荀《聽雨樓隨筆》所言:「衣冠文物,儕於鄒魯;魚鹽粳稻,比於江南。」成都,確實是我們祖國積累文化和物產的「天府」。

物產豐富,吃食就多;文化豐盈,話題就多。於是,成都人的一張嘴,就怎麼也閒不下。成都人能吃也會吃,能說也會說,吃能吃出花樣,說能說出名堂,而最能體現成都和成都人這一特色的,便是成都的茶館。

一 成都的茶館

有句老話:北京衙門多,上海洋行多,廣州店舖多,成都茶館多。

這也不奇怪。北京是城,而且是京城。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國脈所繫,中樞所在,自然衙門多。上海是灘,開埠早而攤子大,首屈一指的國際化大都市,五湖四海風雲際會,歐風美雨浪打潮回,洋人多自然洋行也多。廣州是市,以商為本,以賈為生,一天不做生意,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店舖能不多嗎?可見,衙門多也好,洋行多也好,店舖多也好,都是北京、上海、廣州的城市性質所使然。

成都就不一樣了。成都不是京城,用不著那麼多衙門;沒有外灘,也用不著那麼多洋行。成都當然也有店舖,但多半是飯舖、衣舖、雜貨舖,少有廣州那種財大氣粗的銀行、商號和當舖。因為成都畢竟不是廣州那樣的「市」,不想做也做不了廣州那麼大那麼多的生意。成都是府,是富饒豐足的天府,而且「養在深閨人未識」,深藏在祖國大西南群山環抱之中,只有聚集沒有耗散,只需享用毋須奔忙。如果說,上帝虧待武漢人,有意安排武漢人吃苦(詳見《武漢三鎮》一章),那麼,他就厚愛成都人,有意安排成都人享福。成都和武漢一樣,都是那種不東不西不南不北的城市:依長江劃線,它在北;以秦嶺為界,它居南;和武漢在同一緯度,離拉薩和上海差不多遠。然而,兩地的自然條件卻差得遠。武漢是冬天奇冷夏天酷熱,兼東西南北之劣而有之;成都則冬無朔風勁吹,夏無烈日曝曬,兼東西南北之優而有之。它的天是溫和的,它的地是滋潤的,它的物產是極為豐富的,而這些物產的價格又是非常便宜的。生活在這塊風水寶地上的成都人,自然也就用不著操那麼多心,費那麼多力,做那麼多事情,只要消消停停悠悠閒閒地過日子就行了。

那麼,怎麼過才消停、才悠閒呢?當然是泡茶館。

說起來,茶,原本是中國人的愛物。東西南北中,工農商學兵,只要是中國人,很少有不愛喝茶的。不過,最愛喝茶的,又數成都人,至少成都人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不錯,江浙有綠茶,雲貴有沱茶,廣東有早茶,西北有奶茶,閩南有烏龍茶,北京有大碗茶,但成都人都看不上:綠茶太淡,沱茶太粗,奶茶是以茶代飯,工夫茶是以茶代酒,早茶是以茶為配角,大碗茶則只能叫「牛飲」,只有成都人的蓋碗茶,才既有味,又有派。有味,是因為成都的花茶,又香又濃又經久,一碗茶沖七八遍水也無妨;有派,則因為它是茶碗、茶蓋、茶船三件頭俱全的「蓋碗茶」,而且是在茶館裡喝的。在茶館裡喝茶,和在家裏泡茶,大不一樣。在家裏泡茶,誰不會呢?顯然,只有愛上茶館,才真正算得上是愛茶。

成都人愛上茶館。可以說,成都人是把「愛茶主義」理解為或者表現為「愛茶館主義」的。事實上成都的茶館也多得有如雨後春筍。據《成都通覽》載,清末成都街巷計516條,而茶館即有454家,幾乎每條街巷都有茶館。1935年,成都《新新新聞》報載,成都共有茶館599家,每天茶客達12萬人之多,形成一支不折不扣的「十萬大軍」,而當時全市人口還不到60萬。去掉不大可能進茶館的婦女兒童,則茶客的比例便無疑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況且,十二萬人進茶館,一天下來,得喝掉多少茶葉,多少光陰?有如此之多的茶館和茶客,成都,實在應該叫做「茶館之都」才好。

其實,即便在今天,成都的茶館恐怕也仍是四川之最,中國之最,世界之最。在成都,鬧市有茶樓,陋巷有茶攤,公園有茶座,大學有茶園,處處有茶館。尤其是老街老巷,走不到三五步,便會閃出一間茶館來,而且差不多都座無虛席,茶客滿棚,生意好得不敢讓人相信。究其所以,也無非兩個原因:一是市民中茶客原本就多,二是茶客們喝茶的時間又特別長,一泡就是老半天。一來二去,茶館裡自然人滿為患。難怪有人不無誇張地說,成都人大約有半數左右是在茶館裡過日子的。至於另外一半,則多半進了火鍋店。看來,正如北京的城門是解讀北京的「入門之門」,成都的茶館也是解讀成都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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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其實是茶客造就的。

成都的茶客,不但人數眾多,堪稱世界第一,而且,正如成都的球迷有資格自認為(同時幾乎也被公認為)是中國最好的球迷,成都的茶客也有資格自認為是中國第一流的茶客。不錯,中國人都愛喝茶,有茶館的也決不僅止於成都一地。但似乎只有成都人,才那麼酷愛茶館,才那麼嗜茶如命。對於他們來說,「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七個字,是要倒起來念的。正宗的老成都,往往是天一麻麻亮,便打著呵欠出了門,衝開濛濛晨霧,直奔熱氣騰騰人聲鼎沸的茶館。只有到了那裏,他們才會真正從夢中醒過來;也只有在那裏,先呷一小口茶水漱漱嘴,再把滾燙清香的茶湯吞下肚去,才會覺得迴腸蕩氣,神清氣爽,遍體通泰,真正活了過來。

或許有人會說,這也算不了甚麼。廣州人和揚州人也一樣愛吃早茶。正宗的揚州人更是和成都人一樣,天一亮就直奔茶館去過早茶癮。可是,廣州人也好,揚州人也好,吃早茶時居然要吃那麼多的點心,這就搞不清他們究竟是吃早茶,還是吃早點。何況廣州人的早茶,居然還是在飯店酒樓裏吃;而揚州人則只有早上才「皮包水」(泡茶館),一到下午便改為「水包皮」(泡澡堂)了,哪像我們成都人,從早到晚,都對茶館情有獨鍾,忠貞不貳。

也許,正因為成都人是如此地摯愛他們的茶館,古樸的、傳統意義上的茶館,才不至於在中國絕跡。可不是嗎?老舍筆下作為老北京象徵的茶館,如今早已銷聲匿跡了,北京的「茶文化」已經變成了「大碗茶文化」。上海的茶館,據說也只剩下老城隍廟湖心亭一處以為點綴,還不知光景如何。各地現在當然也都有一些新的所謂「紅茶坊」或「茶藝館」,但大多裝修豪華,設施考究,珠光寶氣,高深華貴,且多半有幾個所謂「小姐」在那裏表演來路不明的所謂「茶道」或「茶藝」,收取價格驚人的「茶錢」。至於老茶館的那種氛圍和情趣,當然是半點也沒有的。說白了,它們不過只是「蒙」老外的旅遊景點而已,而且很可能還是「偽劣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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