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廣州市

廣州是市。

廣州市很活很活。

廣州的活力讓人驚異。

※※※

用「生猛鮮活」四個字來概括廣州,應該說是恰如其分的。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個性和風格。這些個性和風格雖然不能測定和量化,卻可以體會和玩味,也大體上可以用幾個字來描述和傳達,儘管不一定準確。廣州的個性和風格當然也不例外。如果說,北京的風格是「大氣醇和」,上海的風格是「開闊雅緻」,廈門的風格是「美麗溫馨」,成都的風格是「灑脫閒適」,那麼,廣州的風格就是「生猛鮮活」。

廣州是一個不知疲倦、沒有夜晚的城市。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保持著旺盛的生命活力。無論你在甚麼時候(白天還是晚上)、從甚麼方位(空中還是陸地)進入廣州,都立即能觸摸到它跳動的脈搏,感受到它的勃勃生機。這種「生猛鮮活」是有感染力的。它能使你不由自主活蹦亂跳地投入到廣州一浪接一浪的生活浪潮中去。因此,第一次到廣州的人常常會睡不著,尤其是逛過夜市之後。廣州的夜生活是那樣的豐富,能睡得著嗎?

廣州確實是一個「不夜城」。它似乎並不需要睡眠。而且,越是別人需要睡眠時(比方說冬夜),它反倒越是「生猛鮮活」。因此,當歷史在中原大地上演著一幕一幕威武雄壯的活劇時,它多少有點顯得默默無聞。但,如果歷史想要抽空打個盹,廣州便會活躍起來。由是之故,「生猛鮮活」的廣州似乎只屬於中國的近現代。

的確,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廣州無疑是北京、上海之外的第三個重要角色。近一個半世紀的中國歷史,差不多有半數左右是由這三座城市書寫的。北京的一言九鼎當然毋庸置疑,異軍突起的是上海和廣州。廣州的歷史當然比上海久遠。至少,它的建城史,可以上推至二千二百多年前的秦代(其時秦將任囂在今廣州市中山路一帶建城);它的得名也有一千七百多年的歷史,儘管那時的廣州並非一城一市之名,但好歹州治是在現在的廣州。不過,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廣州在「天朝大國」的版圖上,還是一個極不起眼的邊鄙小邑,是封建王朝鞭長莫及的「化外之地」,再了不起也不過一個「超級大鎮」而已。然而,隨著古老的中國開始面對世界,走向現代,廣州突然變得令人刮目相看。它甚至昂起倔強的頭顱,向著遙遠的北庭抗聲發言,乃至舉兵北伐。在清政府和北洋軍閥盤踞北京的時代,南海岸的廣州和東海口的上海,輪番成為顛覆北方政權的革命策源地。後來,它似乎一度「退隱」了,只留下「廣交會」這個小小的「南風窗」。上海以其不可替代的地位繼續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廣州則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省會城市。然而,「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當上海成為「褪色的照片」而倍感陳舊落伍時,廣州卻重新顯示出它的「生猛鮮活」,而且勢頭正猛方興未艾。在短短十來年時間內,以廣州為中心,在整個珠江三角洲先後崛起了深圳、珠海、佛山、順德、江門、東莞、中山、南海等一大批「明星城市」,使這塊原先的「蠻荒之地」變成了整個中國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區,也成為「淘金者」趨之若鶩的「金山」或「寶地」。儘管這些新興城市有不少在經濟發展水平和城市公共設施方面已經超過了廣州,但廣州畢竟還是它們的「老大」,是它們的歷史帶頭人和文化代言人。顯然,要瞭解這個地區活力的秘密,還得從廣州讀起。

更何況,廣州自己,又有多少故事可說啊!

那麼,讓我們走進廣州。

一 怪異的城市

在中國,也許沒有哪個城市,會更像廣州這樣讓一個外地人感到怪異了。

乘火車從北京南下,一路上你會經過許多大大小小城市:保定、石家莊、邯鄲、鄭州、武漢、長沙、衡陽等等。這些城市多半不會使你感到奇異陌生,因為它們實在是大同小異。除了口音不大相同,飲食略有差異外,街道、建築、綠化、店面、商品、服務設施和新聞傳媒,都差不太多。只要你不太堅持自己狹隘的地方文化習慣,那麼,你其實是很容易和這些城市認同的。

然而廣州卻不一樣。

改革開放以前,外地人第一次進廣州,感覺往往都很強烈。第一是眼花繚亂,第二是暈頭轉向,第三是不得要領,第四是格格不入。你幾乎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對於你來說完全陌生的城市。它的建築是奇特的,樹木是稀罕的,招牌是看不懂的,語言更是莫名其妙的。甚至連風,也和內地不一樣:潮乎乎、濕漉漉、熱烘烘,吹在身上,說不出是甚麼滋味。如果你沒有熟人帶路,親友接站,便很可能找不到你要去的地方。因為你既不大看得懂地圖和站牌,又顯然聽不明白售票員呼報的站名。也許,你可以攔住一個匆匆行走的廣州人問問路,但他多半會回答說「muji」,弄得你目瞪口呆,不明白廣州人為甚麼要用「母雞」來作回答。即便他為你作答,你也未必聽得清楚,弄得明白。何況廣州人的容貌是那樣的獨特,衣著是那樣的怪異,行色又是那樣匆匆,上前問路,會不會碰釘子呢?你心裡發怵。

當然,最困難的還是語言。廣州話雖然被稱作「白話」,然而一點也不「白」,反倒可能是中國最難懂的幾種方言之一(更難懂的是閩南話)。內地人稱之為「鳥語」,並說廣州的特點就是「鳥語花香」。語言的不通往往是外地人在廣州最感隔膜之處。因為語言不但是人際交往的重要工具,而且是一個人獲得安全感的重要前提。一個人,如果被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所包圍,他心裡是不會自在的。幸虧只是「鳥語」啊!如果是「狼嚎」,那還得了?

廣州話聽不懂,廣州字也看不懂(儘管據說那也是「漢字」)。你能認出諸如「嘸」、「咁」、「嘅」,見過「啫」、「叻」、「啱」之類的字嗎?就算你認識那些字,也不一定看得懂那些詞。比方說,你知道「士多」、「架步」是甚麼意思嗎?你當然也許會懂得甚麼是「巴士」,甚麼是「的士」。但懂得「的士」,卻不一定懂得「的士夠格」(決非出租車很夠規格的意思)。至於其他那些「士」,比如甚麼「多士」、「卡士」、「菲士」、「波士」、「甫士」、「貼士」、「曬士」【註】之類,恐怕也不一定懂。最讓人莫名其妙的是「鈒骨」。前些年,廣州滿街都是「鈒骨立等可取」的招牌(現在不大能看見了),不明就裏的人還以為廣州滿街都是骨科大夫,卻又不明白療傷正骨為甚麼會「立等可取」,而廣州的骨傷又為甚麼那麼多?其實所謂「鈒骨」,不過就是給裁好的衣料鎖邊,當然「立等可取」;而所謂「又靚又平」,則是「價廉物美」的意思。然而廣州人偏偏不按國內通行的方式來說、來寫,結果弄得外地人在廣州便變成了「識字的文盲」。聽不懂,也看不懂,「真係(是)蒙查查(稀裏糊塗)啦」。

【註:士多,買香煙、水果、罐頭及其他零碎日用品的小商店。架步,比較固定的進行非法活動的地方。的士夠格,唱片夜總會或有小型樂隊伴奏的夜總會。多士,烤麵包片。卡士,演員表。菲士,面子。波士,老闆。甫士,明信片。貼士,小費。曬士,尺寸。】

結果,一個外地人到了廣州,往往會連飯都吃不上,因為你完全可能看不懂他們的菜譜:豬手煲、牛腩粉、雲吞麵、魚生粥,這算是最大眾化的了,而外地人便很可能不得要領。至於「蠔油」、「焗」、「煀」之類,外地人更不知是怎麼回事,因而常常會面對菜譜目瞪口呆,半天點不出一道菜來。有人曾在服務員的誘導下點了「牛奶」,結果端上來的卻是自己不吃的「牛腩」,其哭笑不得可想而知,他哪裏還再敢問津「瀨尿蝦」。

更為狼狽的是,外地人到了廣州,甚至可能連廁所也上不成。因為廣州廁所上寫的是「男界」、「女界」。所謂「男界」,是「男人的地界」呢,還是「禁止男人進入的界限」呢?外地人不明所以,自然只能面面相覷,不敢擅入。

於是,外地人就會納悶:我還在中國嗎?

當然是在中國,只不過有些特別罷了。

的確,包括廣州在內,遠離中央政權的嶺南,歷來就是中原文化的「化外之地」。

有句話說:「千里同風不同俗」,廣東卻是連「風」也不同的。大庾、騎田、萌諸、都龐、越城這「五嶺」把北方吹來的風擋得嚴嚴實實,而南海的風又吹不過五嶺。於是嶺南嶺北,便既不同風又不同俗,甚至可能不「同種」。嶺南人顴骨高,嘴唇薄,身材瘦小,膚色較深,與北方人在體質上確有較明顯的區別。再加上語言不通,衣食甚異,這就難怪北方人只要一踏上粵土,便會有身在異域的怪異之感了。

於是,在中原文化被視為華夏正宗的時代,嶺南文化當然也就會被視為「蠻族文化」,嶺南人當然也就會被視為「蠻野之人」。直到現在,不少北方人還把廣東人視為茹毛飲血的吃人生蕃,因為據說他們嗜食活老鼠和活猴子,自然離吃人也不太遠。即便不吃人吧,至少吃長蟲(蛇)、吃蛤蟆(青蛙)、吃螞蚱(實為禾蟲)、吃蟑螂(名曰龍虱,實為水蟑螂),吃貓吃狗吃果子狸吃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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