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海灘

上海是灘。

上海灘很開闊。

開闊的上海灘有著非凡的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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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上海不但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國最好最氣派的城市之一,或者說,是中國最「像」城市的城市。和北京一樣,上海也是全國人民最嚮往的地方。在全國許多地方,差不多都有所謂「小上海」。這種稱號無疑是一種「桂冠」,只能加冕於那些比較富庶、新潮、文明的城鎮、街道和社區頭上,就像當年把上海稱為「小蘇州」一樣。不過,「小蘇州」好像只有上海一家,「小上海」卻遍佈全國,到處都是。今日之上海,畢竟比當年的蘇州,要風光得多。

上海,在全中國畢竟是深得人心的。幾乎每個中國人都知道,正如美國不能沒有紐約,中國也不能沒有上海。上海是長江流域的龍頭,而長江流域則是中國經濟的脊樑。更何況中國的現代化正是從上海起步的。1953年,美國學者羅茲‧墨菲在他的一本關於上海的著作中,把上海稱之為「現代中國的鑰匙」,認為現代中國正是誕生於上海。現在,越來越多的外國投資者則用他們的實際行動,表明他們更加看重看好上海。這不僅因為上海的投資環境好,比方說勞動者和管理者的基本素質和整體文化水平較高,在長期的經濟社會生活中養成了一整套適合市場經濟的價值觀念、行為規範和文化準則等等,還因為上海能給他們以「家園之感」。對於許多外國人(不管是投資者還是觀光客)來說,北京讓他們感到神秘,而上海讓他們感到親切。靜安寺對面的萬國公墓(現已遷走)裏,埋葬著他們的先輩和同胞;而開在過去歐式老房子裏的酒吧,又讓他們想起百十年前的歐洲。上海,不論在中國人還是外國人眼裏,都是好地方。

總之,上海實在是太重要了。它不但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國際化大都市」,是足以影響國民經濟的「大龍頭」和「排頭兵」,是反映中國政治經濟變化的「大窗口」和「晴雨表」,也是完全不同於北京的一類新型城市的典型。

上海的秘密,是城市的又一種秘密。

為了弄清這些秘密,我們還是從外地人對上海的看法說起。

一 外地人與上海人

在外地人的心目中,上海雖然「老嗲咯」,上海灘的名聲卻似乎不大好。

對於上海,人們習慣性地有兩種說法。當他們要對上海表示好感時,便稱它為「大上海」;而當他們要對上海表示不滿時,則稱它為「上海灘」。因為一提起「上海灘」,一般人馬上想到的便是流氓、阿飛、小開、妓女、殖民者、暴發戶、青紅幫。人們形成這種概念,不知是因為上海灘原本就是這類人物的世界,還是影視傳媒的著意渲染所使然?大約是兼而有之吧。

但不管怎麼說,上海灘的名聲不太好,卻總歸是事實。它被稱為「十里洋場」(最早則被稱為「十里夷場」)、「冒險家的樂園」,此外還有「東方魔都」、「千面女郎」、「洋場蕩婦」、「鬼蜮世界」等「雅號」。以後又被稱為「資產階級的大染缸」,被看成革命和改造的對象。比起北京之被稱為「帝都」、「京師」、「偉大的首都」、「紅太陽升起的地方」,那名聲可是差遠了。

人們對待北京和上海的態度也不一樣。在改革開放以前的那些年代,能夠到北京去,是一件很光榮的事。這種光榮往往只屬於戰鬥英雄、勞動模範、先進人物或政治上特別可靠、組織上信得過的人。人們懷著崇敬和羨慕的心情目送他們登車而去,期待他們帶回可以分享的光榮,比如和中央領導的合影或毛主席握過的手。即便沒有這份光榮,能去看看天安門,看看慕名已久的故宮、頤和園,也是令人羨慕的。如果有人到上海出差,情況又不同。他的親朋好友會一齊來看他,一面掏出多年的積蓄,託他買這買那,一面又諄諄囑咐,叫他小心謹慎,不要在那個「花花世界」迷失本性,上當受騙,吃了壞人的虧。去上海的人也會不虛此行。他會肩挑手提地帶回許多在內地買不到的東西。這些東西不但質量好,樣子新,而且價錢便宜,讓人實實在在地感到上海到底是大上海,是足以讓自己那個「小地方」自愧不如的大城市。當然,他在帶回對上海嘖嘖讚美的同時,也會帶回對上海的種種不滿和抱怨。

的確,外地人對上海的態度是複雜和矛盾的。幾乎全中國人都公認北京好,但卻只有蘇州、無錫等少數幾個地方的人才會說上海好。其他地方人雖然心裡也承認上海好,卻不大願意公開說出來。或者即便認為上海好,也是有保留的。他們寧肯對上海採取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而不是像對北京那樣敬而親之。要他們喜歡上海,就更難。許多從外地考入上海的大學生、研究生在畢業離滬時會這樣說:「其實我並不怎麼喜歡上海,可沒能留下來似乎還是有點遺憾。」同樣,外地人雖然有點畏忌上海,但如果讓他們到上海出差,則多半也會興高采烈。總之,正如《上海:記憶與想像》一書編者馬逢洋所說,上海既是眾望所歸,又是眾矢之的。

上海很早就是眾望所歸。早在1904年,蔡元培等人主編的《警鐘日報》便發表題為《新上海》的社論,盛讚上海是黑暗世界中「光焰奪目之新世界」;1911年,資產階級革命黨人主持的《民立報》也發表署名田光的文章《上海之今昔感》,認為上海「為全國之所企望,直負有新中國模型之資格」。1949年以後,上海因產業工人最多和對國家經濟貢獻最大而卓有威望,只是由於後來出了個聲名狼藉的禍國殃民小集團,又弄得有點灰頭灰臉。黨中央作出開發開放浦東新區的英明決策後,上海再次成為眾望所歸。包括國內外商業精英和文化精英在內的眾多有識之士,已越來越看好上海。他們認為,上海是最具有成為「國際性現代化大都市」資質和條件的城市。

上海也很早就是眾矢之的。早在五四運動前後,陳獨秀就一連發表四篇評論文章,力陳上海社會之醜惡、黑暗、骯髒(《獨秀文存》);傅斯年則說上海臭氣熏天,竟以模仿妓女為能事(《致新潮社》);後來周作人也說上海只有「買辦流氓與妓女的文化」(《上海氣》);錢鍾書則用挖苦的口氣說,如果上海也能產生藝術和文化,「正像說頭腦以外的手或足或腰腹也會思想一樣的可笑」(《貓》)。總之,在他們的眼裏筆下,上海灘是一個藏污納垢之所,為非作歹之地,而沈從文等人所謂「海派」,則誰都知道是一個惡謚和貶義詞。熊月之在《海派散論》一文中曾透徹地分析過這種觀念產生的原因,比如民族主義、階級分析、西方文化價值受到懷疑等等,但不管怎麼說,自二三十年代起,上海灘的名聲便一直弄得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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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灘的名聲不太好,上海人的名聲也不太好。余秋雨說:「全國有點離不開上海人,又都討厭著上海人。」(《文化苦旅》)這話說得不完全準確。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全國都離不開上海,又都有點討厭上海人;全國都嚮往著上海,又都有點忌恨上海人。「上海人」這個稱謂,在外地人心目中,有時簡直就是諸如小氣、精明、算計、虛榮、市儈、不厚道、趕時髦、耍滑頭、小心眼、難相處等等「毛病」的代名詞。常常會有這樣的情況:當人們議論某某人如何有著上述毛病極難相處時,就會有人總結性地發言說:「上海人嘛!」後面的話也就不言而喻,而聽眾也就釋然。似乎上海人就得有這些毛病,沒有反倒不正常。所以,如果一個男孩子或女孩子的戀人是上海人,親朋好友便會大驚小怪對他們的父母說:「他怎麼找個上海人!」

這當然並不公平,也不準確。事實上,上海人並不像外地人說的那麼「壞」,那麼讓人「討厭」。那些真正和上海人接觸多、對上海人瞭解多的人,都會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講,上海人其實是很好相處的,只要你也按上海人那一套作派和法則來處世就行。我女兒到上海上大學,去之前心裡也有點惴惴的(儘管我們事先也作了「正面宣傳」),但半年後回來,便興高采烈地說:「上海同學蠻好的呀!」當然「蠻好的」。上海人,本來就不壞。

但可惜,持這種觀點的人,似乎並不太多。

事實上,對上海人的反感和討厭,幾乎可以說是長期性的和普遍性的。正如全國各地都有「小上海」,全國各地也都有對上海人的「微詞」和關於上海人的「笑話」。在遠離上海的貴州省施秉縣(一個邊遠的小縣城,那裏有一條美麗的㵲陽河可供漂流),旅行社的朋友一提起上海人,差不多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笑話可說。有一個笑話是這樣說的:一次漂流前,導遊交待大家,如果有貴重物品,務必交給護航員,以免丟失。然而一個上海人卻不肯。他把一疊鈔票含在嘴裡就下了水。結果,漂到半路,船翻了,上海人大喊救命。其實,漂流中翻船是在所難免和有驚無險的,甚至還能增加漂流的樂趣。因此,不少人還會故意把船弄翻,然後和護航員一起哈哈大笑。這個大喊救命的上海人當然很快就重新回到了他的船上,只是他那一疊鈔票,也就被河水沖得無影無蹤了。顯然,這個笑話並不「專屬」上海人,它完全可能發生在別的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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