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京城

北京是城。

北京城很大很大。

北京城大得你不知從何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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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一一列舉有關部門的統計數字,比如轄地面積多少啦,市區已建成面積多少啦,常住和流動人口又有多少啦,等等。在經濟建設飛速發展的今天,這些數字年年都在變,未必比我們的感覺更可靠;而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幾乎所有人對北京的共同感覺都是「大」。差不多每個到過北京的外省人都有這種體會:初到北京,蒙頭轉向,簡直「找不著北」。一天跑下來,腰酸背疼,腿肚子發脹眼發直,能辦成一兩件事,就算效率不錯了。因為北京實在太大太大。一個立交橋繞下來,你打的的士肯定跳錶,不折不扣的「看山跑死馬」。北京人自己就說得更絕:除非在家貓著,只要出門,就會有一種「永遠在路上」的感覺。

其實,北京的大,還不僅僅大在地盤。作為新中國的首都,北京是一個集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科技、文化、教育、體育、信息等各種中心於一身的全能型城市。這裡有最大的黨政軍機關,最大的金融商業機構,最大的科研單位,最大的大專院校,最大的信息網路,最大的體育場、出版社、報社、電台、電視台和最大的國際機場。世界各國的大使館都在這裡,世界各國的精英人物和重要信息也都在這裡出出進進。別的地方有的,北京都有;別的地方沒有的,北京也有;別的地方出不去進不來的,在北京就出得去進得來。光是這容量和吞吐量,北京就大得讓別的城市沒法比。

更何況,北京不僅是新中國的首都,它也是遼燕京、金中都、元大都和明清的京都。不難想見,在這塊土地上,書寫的是甚麼樣的歷史,上演的是甚麼樣的活劇,集聚的是甚麼樣的人物,積澱的又是甚麼樣的文化啊!這裡的每一個街區、每一條衚衕、每一座舊宅,甚至每一棵古樹,差不多都有一個甚至幾個值得細細品味慢慢咀嚼的故事。那些毫不起眼的破舊平房,可能是當年的名流住宅;那些雜亂不堪的荒園大院,也可能是昔日的王府侯門。更遑論聞名遐邇的故宮、景山、天壇、雍和宮、頤和園、圓明園了。即便是那些民間的東西,比如老北京的五行八作、時令習俗、工藝製作、風味小吃、兒歌童謠,也都是一本本讀不完的書。

這就是北京:古老而又鮮活,博大而又精深,高遠而又親切,迷人而又難解。它是單純的,單純得你一眼就能認出那是北京。它又是多彩的,豐富得你永遠無法一言以蔽之。而無論久遠深厚的歷史也好,生機勃發的現實也好,豪雄浩蕩的王氣也好,醇厚平和的民風也好,當你一進北京,它們都會向你撲面而來,讓你目不暇接,不知從何讀起。你可能會驚異於現代都會的日新月異(有人說,三個月不到北京,就會不認得它了),也可能會留連於千年古城的雄厚深沉(有人說,即便在北京住上一輩子,也讀不完它的歷史遺跡),可能會沉醉於文化名邑的清雅蕭遠(有人說,只要在北京的高等學府各住上一個月,就等於上了一次大學),也可能會迷戀於民俗舞台的色彩斑斕(有人說,北京整個的就是一個民俗博物館)。所有這些,都會對每一個初進北京的人產生神奇的魅力,使之心旌搖盪,神志癡迷,不知所以。可以這麼說,任何試圖讀懂北京的人,一開始,都會有一種不得其門而入的感覺。

我們必須找到進入北京的門。

也許,北京的那些氣勢非凡的門,就是我們應該翻開的第一頁。

一 北京的門

北京有很多的門。

打開北京地圖,你的第一印象,也許就是北京的門多。儘管這些門大多「徒有虛名」(門被拆掉了),然而那「虛名」卻也「永垂不朽」。有幾個老北京人不記得這些門呢?即便是外地人,從未見過它們的,也會知道它們的名字,甚至有些模糊的感覺。因為北京中心區域的主幹道,幾乎大多都是以這些門(加上東西南北的方位)來命名的。比方說,前門大街、前門西大街、前門東大街,復興門外大街、內大街、南大街、北大街,建國門外大街、內大街、南大街、北大街,阜成門外大街、內大街,南大街、北大街,朝陽門外大街、內大街、南大街、北大街,西直門外大街、內大街、南大街、北大街,東直門外大街、內大街、南大街、北大街,德勝門外大街、內大街、東大街、西大街,安定門外大街、內大街、東大街、西大街,此外,還有崇文門東大街、宣武門西大街、廣安門內外大街、廣渠門內外大街等等。所以有人說,到了北京,要找地方,先要找門。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哪座門周圍,要找的地方又在哪座門附近,那麼,你就怎麼也不會迷路。而且,你在北京問路,北京人也常常會說在某某門附近或奔某某門去。因此,雖然我們現在在北京已看不見多少門,卻對北京的門並不「陌生」,反倒有幾分親切。

事實上,不少的中國人,都首先是通過北京的門,尤其是通過兩座特別有名的門認識北京的。這兩座門,就是天安門和大前門。「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是幾乎每個新中國人都耳熟能詳的歌曲;而那些從未到過北京的人,也至少在香煙盒上見識過大前門。記得小時候,大前門還是一種名貴的香煙。能抽大前門香煙的,大都有錢,或很有些身分。能夠收集到大前門香煙盒,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當然,能夠到北京去,親眼看看天安門和大前門,在它們前面照一張相,那就更是夢寐以求了。

如果說,天安門是新中國的象徵,那麼,大前門便是老北京的門面。1984年,侯仁之教授在為一本重要的瑞典學者著作的中譯本所作的序中,還這樣激動地回憶起半個世紀前他第一次見到大前門(正陽門)時的心情:「當我在暮色蒼茫中隨著人群走出車站時,巍峨的正陽門城樓和渾厚的城牆驀然出現在我眼前。一瞬之間,我好像忽然感受到一種歷史的真實。從這時起,一粒飽含生機的種子就埋在了我的心田之中。」

這是極為真實而又極為深刻的感受。只有那些對於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特別敏感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感受,也才會深刻地意識到,北京的城門對於北京這座城市和它所代表的文化,有著甚麼樣的意義。難怪侯仁之教授為之作序的那本重要著作——《北京的城牆和城門》一書的作者、瑞典學者喜仁龍,要說他之所以寫這本書,是因為北京的城門了。在喜仁龍看來,北京的歷史和文化,是和它的城門還有城牆連在一起、不可分割的。這些城門和城牆「佈滿著已逝歲月的痕跡和記錄」,隨時都會向我們講述那些古老而神奇的故事。

喜仁龍是一個外國人。然而他的感受,卻和我們如此相通。我確信,儘管喜仁龍是一位嚴謹的學者,也儘管他做了大量的調查和考證工作,但如果沒有這種感受,他的書就不可能寫得那麼生動,那麼感人,也不可能寫得那麼深刻。

我們必須有這種感受。有了這種感受,你才能進入北京,也才能讀懂北京。

因為北京是城,而且是真正的城。

※※※

北京作為城的歷史,說起來是很久遠的了。

北京城起先叫做「薊」或「薊城」。現在我們至少可以肯定它曾是燕國的國都,其址位於現在北京的西北一隅,公元前221年被秦始皇的軍隊所毀。公元70年左右,東漢王朝在今北京西南角,又建了一座新城,叫「燕」,三國時又改名「幽州」。公元938年,遼太宗耶律德光將幽州升格為「南京」,又叫「燕京」,作為他的四大陪都之一。金貞元年(公元1153年),擊敗了遼國的金人,將燕京定為他們佔領的北部中國的政治中心,是為金中都。又過了一百多年,即公元1272年,統一了中國的元世祖忽必烈,決定將此地作為他龐大帝國的中樞所在,這就是元大都。至此,中國的首都終於由「面東背西」一變而為「坐北朝南」。在此後數百年的漫長歲月裏,除短暫的變動外,這個格局基本上沒有被打破。

薊城、幽州、遼燕京、金中都和元大都,這些輝煌一時的巍峨城闕,早就已經「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了。現在人們能夠記起說起的,實際上是明清時代的北京城;而明清時代的北京城,則是由裏外三層的「城」構成的「城之城」。這個「城之城」的裏圈,是通常稱為「紫禁城」的「宮城」,城牆周長6里,開有四門,即午門、神武門、東華門、西華門。中間一圈是「皇城」,城牆周長18里,也開有四門,即天安門、地安門、東安門、西安門。它的外圍是「京城」,分內外兩城。內城城牆周長46里,開有九門。正中即正陽門,最為高大雄偉。在過去的年代,它是僅供皇帝出入的「正門」。正陽門的東西兩面,是崇文門和宣武門,又叫「哈達門」和「順治門」,也叫「景門」(光明昌盛之門)和「死門」(枯竭不祥之門)。景門人人可過,死門則多半走送葬的隊伍。北面二門是德勝門和安定門,又叫「修門」(高尚之門)和「生門」(豐裕之門)。皇帝每年一次從生門出城,到地壇祈禱豐年,也祈禱王朝政權穩定、國泰民安,所以叫「安定門」。而凱旋的軍隊則要從修門班師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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