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重歸一統】 第四十八回 殊途同歸

孫權與士族、名士的矛盾衝突,在曹操、劉備、諸葛亮那裡同樣存在。因為魏、蜀、吳三國,都是由非士族出身的人建立的。他們也無意建立一個士族地主階級的政權。這就決定了他們的建國之路不會平坦,也決定了他們的政權終將滅亡。那麼,他們的道路有什麼相同與不同,魏、蜀、吳三家又為什麼會同歸於晉呢?

上一回我們講了孫權與士族、名士的矛盾衝突。這其實也是曹操、劉備、諸葛亮他們遇到的共同問題。曹操殺邊讓、殺孔融、殺崔琰、殺楊修,劉備殺張裕,諸葛亮殺彭羕、廢來敏、廢廖立,都是這一矛盾衝突的表現。那麼,曹操、孫權、劉備、諸葛亮,為什麼都與士族或者名士有矛盾、有衝突呢?

要說清這個問題,就得先說清楚什麼是士族。

士族,就是世代做官的家族。一個家族,怎麼可能代代都做官呢?因為那時做官不容易。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說,在漢代,一個人要想通過正規途徑做官,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必須是士人;第二,必須通曉經學;第三,必須被舉為孝廉。孝廉就是孝子廉士,這是德的要求。通曉經學也叫明經,這是才的要求。必須是士人,則是身分的要求。士在周代,原本是最低一級的貴族。到了漢代,則變成了最高一級的平民。平民又分四種,即士農工商。士,就是士民;農,就是農民;工,就是工民;商,就是商民。農民務農,工民做工,商民經商,士民讀書。士以讀書為業,其實也就是從事腦力勞動。換句話說,士,就是「腦力勞動者」,即「勞心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所以士農工商,士的地位最高,商的地位最低,他們甚至無權做官。

這樣一說誰都明白,當時能夠達到這三個標準的人還真不多。別的不說,光是通曉經學就很難,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書讀,都讀得起。如果還要求什麼都不做,專門只讀書,那就更難。因此,只有那些有書讀,讀得起,讀得進,讀得好,而且並無其他職業(農工商)的讀書人,才可能做官。做官必須讀書,讀書為了做官,讀書與做官就變成了一件事,變成了職業。一個家族,如果以讀書做官為職業,就叫「士族」。如果世代讀書做官,就叫「世族」。但是,以讀書為業的,差不多也都世代為官。所以,「士族」即「世族」。

由此可見,所謂「士族」,就是由於世代讀書做官,而從平民階級中分化、產生出來的特殊階層。他們的特殊性表現在三個方面,即壟斷仕途,控制輿論,變成豪強。士族為什麼能壟斷仕途呢?因為一個人既然是有條件讀書的,又做了官,他們的子孫後代自然也比別人更有條件讀書,更有條件做官。即便讀書人多起來了,祖輩、父輩做過官的人,同別的讀書人競爭,總要容易些。這樣一來,就會出現一個現象,就是做官的人,世世代代都做官,甚至都做高官,比如「四世三公」的袁家就是。這樣一來,做官的名額就有可能被若干家族壟斷,或者壟斷某些官職。這是第一個原因。

第二,一個人做了官,就有了推薦權,可以推薦別人做官。推薦什麼人呢?兩種人。一種是自己人,還有一種是社會地位較低的讀書人。這些人做官機會較少,一旦被推薦,一般都會感恩報恩,甚至與推薦人在政治上發生從屬關係,情感上發生父子關係,成為他們的「非血緣關係家族成員」。一個人,官越大,推薦權就越大;做官的時間越長,使用推薦權的機會也就越多;如果世代做大官,就會形成「門生故吏遍天下」的局面。這些「門生故吏」也可以推薦別人做官。但他們既然是某某家族的「門生故吏」,那麼,他們在行使推薦權的時候,當然要看這些家族的眼色,或者貢獻若干名額作為報恩。因此,一個家族的「門生故吏」越多,他們掌握的推薦權也就越多。時間長了,也就壟斷了做官權。

第三,享有推薦權的人還可以互相推薦,也就是我推薦你的人,你推薦我的人。這種「投桃報李」的做法也是官場的「潛規則」,人人心知肚明,往往不用討價還價便能默契地進行。最後是推薦權和做官權都被大大小小的士族瓜分。

那麼,士族為什麼能夠控制輿論呢?因為他們原本就是由於讀書才做官,由於做官才成其為士族的,當然最有學問最有文化。因此,作為思想界、文化界、學術界的領袖,士族便不難團結一大批文化人,這就是名士和太學生。太學生就是太學(國家幹部學院)裡的生員,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後備幹部」。名士就是社會上的知名人士,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社會賢達」。名士不一定出身士族,有的名士還兼有其他身分,比如竇武是外戚兼名士,劉表是宗室兼名士。但不論何種身分,都與士族關係密切,大體上是名士依傍士族,士族借重名士,太學生則成為他們的擁躉。上一回我們說過,所謂「名士」,就是現代的「意見領袖」或者「公眾人物」。這些人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發表意見,褒貶人物,議論時政。這種意見,當時就叫做「清議」。清議的影響力很大,殺傷力也很強。一個人,如果被清議所褒揚,就身價百倍;如果為清議所不齒,就臭不可聞。清議的力量這樣大,發表清議的名士又和士族站在一邊,還有太學生作為呼應,士族當然就控制了輿論。

士族掌握了做官權,就控制了仕途;掌握了發言權,就控制了輿論。有了這兩個條件,他們就不難成為豪強。成為豪強也並不奇怪,因為東漢原本就是由豪強(主要是南陽豪強)建立的政權。主宰這個王朝的,也一直是豪強,比如外戚、宦官、大商人。他們也都是大地主。士人出身中小地主,原本不是豪強。但是,士人變成士族以後,情況就不一樣了。因為他們由偶然做官變成了世代做官。做官,地位就高,就有名。做官,權力就大,就有利。既有名又有利,他們的家族,就可以利用自己佔有的政治資源和政治優勢,不斷發展壯大,從中小地主變成大地主,成為雄視天下稱霸一方的豪強。這樣的大姓豪族,就叫「世家大族」,也叫「衣冠望族」,還叫「名門望族」,也簡稱世族、士族、望族、勢族。世家,就是世代做官;衣冠,就是詩書傳家。詩書傳家,自然有聲望,所以叫「望族」,也叫「名門」。世代做官,自然有權勢,所以叫「勢族」,也叫「世族」。既沒有權勢又沒有聲望的庶民之家,就叫「寒門」,也叫「庶族」或「寒族」。

顯然,士族是一個十分特殊的階層。他們不是貴族(皇親國戚),也不是庶族(普通平民)。屬於平民階級,卻比平民高貴;不能世襲官職,卻能壟斷仕途。就性質而言,他們是「半世襲的準貴族」;就地位而言,是接近貴族的「高級平民」。他們與名士的關係最為密切,有聯繫也有區別。區別在於:士族是族群,名士是個人;士族必須做官,名士則不一定。但在多數情況下,名士與士族的階級立場、道德觀念、政治理想是一致的。因此士族往往充當名士的後台老闆,名士則往往充當士族的代言人。

士族的政治理想是什麼?當然是建立一個由本階級掌握的政權。至少,也要在這個政權中處於掌控地位。這就難免與曹操、孫權、劉備、諸葛亮發生矛盾衝突。因為三國之主均非士族,也沒打算讓士族成為統治階級。不過,魏、蜀、吳的情況又各不相同,我們只能分開來說,看看士族階級如何同他們進行鬥爭,最後又如何將他們歸於一統。

先說曹魏。

曹魏的建國之路,我稱之為「非和平演變」。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曹魏的天下其實是用武力打下來的,因此不是「和平演變」。但是,這個政權的合法性,卻又來自「禪讓」,以及此前漢獻帝的一系列冊封,包括加九錫、封魏公,晉魏王,又有「和平演變」的意味。無以名之,只好叫「非和平演變」,或者「非宮廷政變」。

曹操集團選擇這條道路,事先有沒有策劃?我看沒有。曹操的路,是他一步一步慢慢摸索出來的。他的野心,也是一點一點大起來的。至少,我們可以肯定,關東聯軍成立那會兒,他可沒有什麼建立政權的想法。《三國志.武帝紀》怎麼說?「初平元年春正月,後將軍袁術、冀州牧韓馥、豫州刺史孔伷、兗州刺史劉岱、河內太守王匡、勃海太守袁紹、陳留太守張邈、東郡太守橋瑁、山陽太守袁遺、濟北相鮑信,同時俱起兵,眾各數萬,推紹為盟主,太祖行奮武將軍。」這就很清楚,關東聯軍這個「集團公司」裡面,並沒有曹操的「股份」。他不是「老闆」,不是「股東」,只是「馬仔」,哪能有什麼想法?

曹操有了想法,大約是在什麼時候?我想應該是在官渡之戰以後,赤壁之戰以前。如果把政權這個「上層建築」比做房子,把建立新政權比做「蓋房子」,那麼,這時能夠在中原大地上「蓋新房子」的「開發商」兼「建築師」,就只剩下曹操一家。他迎奉了天子,好比徵得了土地;他戰勝了袁紹,則好比取得了資金。一個原本就有這方面能耐的人,獲得了這樣兩個條件還不想幹一番,那才是怪事!建安十三年(公元二○八年)六月,曹操恢復廢除已久的丞相制度,並自任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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