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重歸一統】 第四十七回 逆流而上

陸遜作為孫吳政權「江東化」的代表人物,由統帥而居相位,可謂登峰造極。然而,就在他人生旅程達到頂點的時候,卻被孫權逼死。與此同時,另一些同樣捲入太子與魯王黨爭的人,卻又升了官。那麼,在這個事件的背後,有什麼深刻的政治背景和政治原因嗎?這個背景和原因,又與曹操、劉備、孫權的建國之路有什麼關係呢?

上一回我們講了陸遜之死。陸遜的遭遇像誰?崔琰還是荀彧?我看都像,也都不像。陸遜和荀彧一樣,都是憂憤而死(荀彧「以憂薨」,陸遜「憤恚致卒」)。但荀彧死於理想,他和曹操有重大政治分歧,陸遜則談不上。在立儲的問題上,孫權只是處理不當態度含糊,並沒有明確要另立孫霸。孫霸最後被賜死,恐怕說明他的想當太子,多少有點自作多情。所以,陸遜死得莫名其妙。這一點又像崔琰。不過崔琰的死,曹操是發了話的,《三國志.崔琰傳》就說「賜琰死」。陸遜卻不是賜死,是被氣死的,這又與崔琰不同。

實際上崔琰之死,十分費解。我在《命案真相》一回作了很多猜測,總覺得還缺了一點什麼。後來讀樊樹志先生的《國史概要》,恍然大悟。樊先生是把崔琰之死與孔融、禰衡之死歸為一類的,因為他們都是「名士」。這就對了。陸遜的問題,其實也正是在於此。上一回我們說了,陸遜死後,同樣陷入了「南魯黨爭」的那些人,比如「太子黨」二號人物諸葛恪,「魯王黨」頭號人物步騭、二號人物呂岱、三號人物全琮,不但沒有受到懲罰,反倒都升了官。原因在哪裡呢?就因為政治背景和家庭出身不同。查查履歷就知道,步騭「避難江東」,呂岱「避亂南渡」,都是「流亡北士」。諸葛恪則是「流亡北士」的後代,其父諸葛瑾「避亂江東」。全琮倒是江東的(吳郡錢唐人),但孫策一到吳,他就帶領自己的隊伍率先投靠(舉兵先附),算是「從龍之臣」,多少有點「淮泗將領」的意味。還有「太子黨」的五號人物會稽太守滕胤,雖然沒有陞官,卻也無事。孫權臨終時,他還當了顧命大臣。原因也很簡單,他和諸葛恪一樣,也是「流亡北士」的後代。此外還有一位特殊人物,是儀。他是魯王孫霸的師傅,卻早在赤烏五年(公元二四二年)就主張降低孫霸的待遇,甚至讓他出京,卻也沒事。當然沒事的。是儀北海營陵人,漢末「避亂江東」,也是「流亡北士」嘛!

相反,我們看在南魯一案中挨整的,無一不是江東人。被下獄處死的太子太傅吾粲,吳郡烏程人。被撤職流放的太常顧譚,吳郡吳縣人。其實顧譚很有來歷,他是顧雍的孫子,陸遜的外甥。這就活該他倒霉。不過,顧譚是「太子黨」三號人物,而且跳得很高(給孫權上書),算是「罪有應得」。他的弟弟顧承也和顧譚一起流放,恐怕就是受牽連了。

為了說清問題,讓大家一目了然,我們不妨開一個名單。

太子黨:

陸遜,吳郡吳縣人,江東和吳郡「四大家族」之一,被逼「憤恚致卒」;

諸葛恪,琅琊陽都人,「流亡北士」之後,陞官;

顧譚,吳郡吳縣人,江東和吳郡「四大家族」之一,陸遜外甥,撤職流放;

朱據,吳郡吳縣人,江東和吳郡「四大家族」之一,赤烏十三年被降職,後被賜死;

滕胤,北海劇縣人,「流亡北士」之後,無事;

吾粲,吳郡烏程人,下獄處死;

是儀,北海營陵人,流亡北士,無事。

魯王黨:

步騭;臨淮淮陰人,流亡北士,陞官;

呂岱,廣陵海陵人,流亡北士,陞官;

全琮,吳郡錢唐人,但屬於「淮泗將領」派系,陞官。

這就很清楚了。在此案中,孫權並不是,或者並不完全是按照對太子和魯王的態度來劃線的。其實孫權廢黜孫和,賜死孫霸,是在赤烏十三年(公元二五○年)八月。逼死陸遜,則是在赤烏八年(公元二四五年)二月。兩事相隔五年,可見孫權逼死陸遜時,還沒有要徹底解決「南魯黨爭」問題的想法;而「太子黨」和「魯王黨」鬧得「舉國中分」,也才剛剛開始。所以,南魯黨爭,不是陸遜挨整的主要原因,也不是孫權劃線的標準。

那麼,孫權劃線的標準是什麼?當然是派系。「太子黨」中,挨整的都是江東人,其他人就沒事,諸葛恪還升了官。這意思很清楚,別人(淮泗將領或者流亡北士)摻和到立儲之爭當中,馬馬虎虎還可以,你們江東士族不行,陸遜就更加不行!事實上,陸遜一案中挨整的,無一不是江東人,無一不與陸遜有關係,比如顧譚是陸遜的外甥,吾粲向陸遜通風報信。另一位重要人物朱據,雖然是「太子黨」,還屬於吳郡「四大家族」,卻要到五年半以後才挨整。因此我認為,陸遜保太子,只是他挨整的表面原因。身為江東士族,也只是他挨整的部分原因。歸根結底,還是孫權想整他。

那麼,孫權為為什麼要整陸遜呢?

馬植傑先生的《三國史》講了四個原因。第一,陸遜是江東士族,而且是其中勢力最大的。陸家子弟和姻親,在吳高官厚祿,地位顯赫。第二,陸遜鎮守武昌,聲望至隆。上至太子孫登,下至吳國權要,都與陸遜交好。這兩條,都讓孫權畏忌。因此有第三個原因,就是孫權怕接班人駕馭不了陸遜,必須在自己生前將他幹掉。第四,陸遜是孫策的女婿,而孫權是不想讓孫策的子女勢力太大的。由此可見,陸遜有數不該。第一,他不該是士族;第二,即便是士族,也不該是士族中最大的;第三,即便是士族,就不該到孫權那裡做官;第四,就算做官,也不該還做得最大。有這四條,他就該死,何況還要摻和立儲之爭當中去,豈非找死?要知道,那是人家的「家務事」,你摻和什麼?

然而陸遜不會這麼想,因為他是「士」。士的特點是什麼呢?以天下為己任。天下是誰的?在國士們看來,既是皇帝的,也是士人的。皇帝是天下一統的象徵,士人是天下太平的支柱。士人作為國家的棟樑,不但要輔佐皇帝治理天下,還要協助皇帝處理好立儲問題。因為太子命繫國本。太子不牢,國本動搖。保住太子,這是國士們的責任。因此,陸遜不認為這是孫權的「家事」,而認為是東吳的「國事」。他也不認為自己是多管閒事,而認為是忠心耿耿。然而,陸遜的一腔熱血卻被迎頭潑了一瓢冷水,而且是風刀霜劍嚴相逼,讓他冷徹心脾,難怪要「憤恚致卒」了。

陸遜實在太天真。他以為,孫吳政權已經「江東化」,江東士族也已經「孫吳化」,孫吳政權與江東士族已經融為一體,變成了「一家人」了。他哪裡知道,孫權的「江東化」是不得已。孫權只是利用江東士族,永遠都不會信任他們。他更不知道,由於前面說的那些原因,孫權其實早就想整他了,只是沒有機會。這一次,不過是藉機發難。

孫權會借一件事整另一個人嗎?會。張溫一案就是。張溫的遭遇,最能讓人體會到什麼叫「冷暖人生」。張溫是江東名士,出身吳郡「四大家族」(顧、陸、朱、張)的張家。他本人的素質也很好,《三國志.張溫傳》說是「少修節操,容貌奇偉」。據田餘慶先生考證,張溫出仕,是在他三十二歲的時候,想當時推薦他的人一定很多,引起孫權的注意,孫權便問群臣,張溫可以和誰相比。大司農(農業部長)劉基說,可以和綏南將軍、錢唐侯全琮相提並論。太常(首席部長,管禮儀祭祀)顧雍卻說,張溫這個人,當今之世,無與倫比(當今無輩)。於是孫權召見張溫。召見的時候,張溫文采斐然,對答如流,旁觀者都斜著身子伸長脖子聽得入迷,孫權也肅然起敬禮遇有加。召見結束出來後,張昭還特地拉著張溫的手,說老夫向先生致意了,先生應該明白老夫的意思吧!張昭的意思究竟是什麼,我們也不清楚。但他對張溫另眼相待,則是肯定的。可以說,張溫的出仕,是隆重推出的,閃亮登場。所以,他剛一進入東吳政權,就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兩三年內迅速提升,從議郎、選曹尚書而至太子太傅,並以輔義中郎將的身分出使蜀漢。

然而,張溫從蜀國回來後,情況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孫權開始莫名其妙地忌恨他,終於找岔子將他下了大獄,後來又罰往本郡做苦力,六年後病死。兩個弟弟,也一併被廢。三個姐妹也受連累,命運非常淒慘。

那麼,張溫又是因為什麼案子而挨整的呢?

此案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簡單地說,就是一個名叫暨艷的官員,檢核三署,惹出事來。三署,就是五官中郎將署、左中郎將署、右中郎將署。三署的幹部叫郎,也叫郎官,有郎中、中郎、侍郎。這些人平時跟隨在皇帝身邊,宿衛扈從,培養鍛煉,有了機會就放出去做官。所以,所謂「三署」,用田餘慶先生的話說,其實就是吳國官員的「養成和儲備機構」。三署中的郎官,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第三梯隊」。當時,暨艷擔任的職務,是選曹尚書,也就是負責選拔任命官吏的主辦官員。他發現三署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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