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重歸一統】 第四十三回 風雲際會

和劉備開創的蜀漢一樣,孫堅、孫策父子建立的其實也是一個外來政權,在江東立足未穩。孫權接班的時候,只有十八歲,而且內外交困,危機四伏。然而孫權卻不但站穩了腳跟,還將父兄未竟的「霸業」發展為「帝業」,與曹魏、蜀漢鼎足而立。那麼,孫權究竟是如何渡過難關,他的成功之路又是怎麼樣的呢?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東吳。

東吳之主是孫權,孫權的道路不平坦。

眾所周知,孫權接過父兄的基業和權力,是在建安五年(公元二○○年)。具體時間據《資治通鑑考異》,大約在四月四日。這時孫權還只有十八歲,按照「二十而冠」的說法,要算「未成年人」。當然,孫權這個「未成年人」有些特別,因為他從小就跟著長兄孫策南征北戰,十五歲就當了陽羨(今江蘇省宜興)的縣長。漢代官制,人口萬戶以上的縣的長官叫縣令,不足萬戶的縣的長官叫縣長。陽羨雖然是小縣,縣長卻畢竟是長官。不過,孫權十五歲就能夠當縣長,無疑是因為有孫策這個大後台。現在孫策猝亡,天崩地裂。十八歲的孫權要接過這樣一副重擔,實在很不容易。有人說,孫策接班時也只有十七八歲(孫堅死年有爭議,請參看《資治通鑑考異》)。孫策能夠接班,孫權怎麼不能?道理很簡單。孫堅去世後,軍隊歸了袁術,孫策一無所有。孫權接受的,卻是一個初具規模的地方割據政權。孫策白手起家,心理負擔小。孫權繼往開來,心理負擔大。別的不說,單是能不能鎮住孫策的那些舊臣老將,就是一個問題。

孫權接班時的情況也不好。《三國志.孫策傳》的篇末,有孫盛的一段話,對孫權接手的政權有準確的描述,叫做「業非積德之基,邦無磐石之固」。這是有證據的。《三國志.吳主傳》說得很清楚,當時的情況,是孫氏集團只控制了江東的會稽、吳郡、丹陽、豫章、廬陵五郡。即便在這些地區,那些深山老林窮鄉僻壤的「山寇」並未臣服(深險之地猶未盡從),那些世家大族遍佈各地(天下英豪布在州郡),而那些北方來的避難士人則只關心自己的安危去向(賓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為意),都不認為孫氏兄弟是自己的君主(未有君臣之固)。《三國志.張昭傳》裴松之註引《吳書》也說,孫策一去世(一旦傾隕),江東地區就很有一些分崩離析的傾向(士民狼狽,頗有同異)。事實上,據《三國志.吳主傳》裴松之註引《江表傳》,當時的廬江太守李術還反了。孫策去世以後,他不但不肯臣服於孫權(策亡之後,術不肯事權),還招降納叛,專門收留那些背叛孫權的人(多納其亡叛)。這難道不是「邦無磐石之固」嗎?所以,十八歲的孫權其實是坐在火藥桶上。

那麼,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孫策一死,江東地區就「士民狼狽,頗有同異」呢?《吳書》的說法,是孫策建立政權時間並不長(蒞事日淺),帶來的恩惠還不周遍深厚(恩澤未洽)。這話並不可靠。《吳書》的作者韋曜是吳國的太史令,說話當然要為孫策遮掩。實際上「邦無磐石之固」的根本原因,在於「業非積德之基」。為什麼呢?因為孫策建立的,和劉備開創的蜀漢一樣,也是一個外來政權,而且是靠武力強行建立的。有人說,孫氏本為吳人,吳人在吳建立的,當然是「本土政權」。此話似是而非,其實不然。第一,孫家雖然是吳人,卻不是士族,而是寒族,按照陳壽的說法是「孤微發跡」。第二,孫堅發跡的地方並不在江東(今之「江南」),其主力部隊也不是江東「子弟兵」,而是他招募的「淮、泗精兵」。第三,孫堅是袁術的部下,而袁術則既有「逆臣」惡名,勢力又在「江西」(今之「江北」)。袁術既然是江西的,袁術的部下孫堅當然也是江西的。江東士族既然不承認袁術這個「江西揚州」和「竊國大盜」,當然也不承認孫堅是「自己人」。因此,當孫策帶著孫堅舊部餘兵過江時,江東人不承認他是「回家」,反倒認為是「入侵」。正如田餘慶先生《孫吳建國的道路》一文所言,孫策在江東遇到的,幾乎到處都是敵意。

不受歡迎的結果,是孫策大開殺戒。《三國志.吳主傳》裴松之註引《傅子》說孫策「誅其名豪,威行鄰國」,《孫韶傳》裴松之註引《會稽典錄》說孫策「平定吳會,誅其英豪」(吳會就是吳郡、會稽郡),《郭嘉傳》說孫策「所誅皆英豪雄傑,能得人死力者」,可見殺的都是些什麼人。這事在江東引起了震動,在周邊地區引起了憤怒,後來還成為曹操討伐孫權的藉口。殺人是要償命的,壓迫是會引起反抗的。孫策在世時,人們懾於淫威,敢怒不敢言。孫策一死,還不翻了天?顯然,孫權遇到的問題,哪裡是孫策「恩澤未洽」?分明是「積怨甚多」,甚至「民怨沸騰」。

這一點,孫策心裡其實有數。因此,他沒有選擇性格作風和自己相似的孫翊,而是選擇了能夠「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的孫權。他很清楚,靠武力和殺戮建立的政權,實在是「業非積德之基」。有著如此之多的反對派,也實在是「邦無磐石之固」。所以,儘管選擇了孫權,孫策臨終前還是放心不下,這才託孤於張昭。據《三國志.張昭傳》裴松之註引《吳歷》,當時孫策還對張昭說,如果我那個弟弟無法承擔責任(若仲謀不任事者),先生就接過領導權(君便自取之)。這樣,即便我們在江東不能成功(正復不克捷),還可以設法回江西去(緩步西歸),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亦無所慮)。可見,孫策對孫氏政權能不能在江東站穩腳跟,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更何況孫氏政權不但有內憂,而且有外患。孫策去世時,曹操和袁紹正相持於官渡。無論誰勝誰負,勝者將來都會對江東下手。這是北方。西邊則有劉表,此時已是「地方數千里,帶甲十餘萬」,在曹操與袁紹之間敷衍周旋,坐山觀虎鬥。劉表手下的大將黃祖,是孫策兄弟的殺父仇人,此刻正在江夏,也是個虎視眈眈的。幸虧劉表不是梟雄,胸無大志,要不然,孫策一死,黃祖沒準就殺過來了。

如此看來,接班時的孫權,可謂「年幼、勢孤、內憂、外患」。他遠有強敵(曹操),近有世仇(劉表),內存憂患(江東士族不服)。身無寸功(江山不是自己打的),接過來的是燙手的山芋。這就有點像諸葛亮接手蜀漢政權,前景並不樂觀。我在講到蜀漢時說過十六個字:劉備建國,基礎不牢;夷陵戰敗,地動山搖。這話也適用於孫權:孫氏入吳,基礎不牢;老大一死,地動山搖。所以,無論《三國志》之《吳國傳》還是《張昭傳》,都說孫權當時哭個沒完。顯然,這號啕大哭,既是悲痛,也是憂慮,還是恐懼。畢竟,諸葛亮接手蜀漢政權時,已是成熟的政治家,孫權此刻卻還是未成年人,他能不哭嗎?

然而他們卻都成功了。諸葛亮成功,是因為他聯吳抗魏,以攻為守,依法治國,安內攘外,正確處理了國內外一系列矛盾。那麼,孫權又為什麼會成功呢?

通常的說法,是曹操得天時,孫權得地利,劉備得人和。這是小說家言,十分可疑。曹操得天時嗎?早就有人懷疑。劉備得人和嗎?我看同樣未必。什麼是「天時」?就是社會發展的趨勢。當時的發展趨勢是什麼?是士族地主階級必將成為政治舞台的主角。那麼,曹操代表這個趨勢嗎?不代表。代表這個趨勢的是司馬懿。曹操代表這個階級嗎?也不代表。代表這個階級的是袁紹。既然如此,怎麼能說曹操「得天時」?

劉備也未必「得人和」。前期是得的,劉、關、張親如弟兄,諸葛亮、龐統、法正也都是真心輔佐。但到後期,就不好說了。「窩裡鬥」頻頻發生,李嚴被廢,彭羕被殺,就連養子劉封都被賜死,魏延和楊儀更是往死裡打。實際上蜀漢之亡,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內訌。東州集團與之貌合神離,益州集團與之離心離德,益州人士甚至盼望曹魏早點來「解放」他們,巴不得蜀漢盡快滅亡,怎麼好說是「得人和」?

孫權的成功就更未必是因為「得地利」。他早期最大的憂患不在北邊(曹操、袁紹),也不在西邊(劉表、劉璋),而在江東。這時,有什麼「地利」可言?實際上,孫權能夠站住腳,繼而能夠求生存、圖發展,首先在於「得人和」。《三國志.吳主傳》說得很清楚,孫權剛一接班,就有一文一武兩個曠世英傑,認定孫權「可與共成大業」,心甘情願地擁戴和輔佐他(委心而服事焉),並幫他建立起自己的權威,這難道不是「人和」?

我們知道,這兩個人,就是張昭和周瑜。

那是一個十分感人的場面。據《吳主傳》和《張昭傳》,就在孫權「哭未及息」的時候,張昭出現在他的面前,對他說,孝廉啊,現在難道是哭的時候嗎?如今豺狼當道奸賊橫行,小將軍要是只顧哭哥哥,那就是開門揖盜了。這可不是什麼「仁愛」(未可以為仁也)!一個接班人,最重要的是承前啟後,繼往開來,完成大業,怎麼能像那些匹夫匹婦那樣,婆婆媽媽地哭個沒完呢(肆匹夫之情哉)?於是張昭讓孫權脫下喪服,換上戎裝(改易權服),親自扶他上馬(身自扶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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