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重歸一統】 第四十回 禍起蕭牆

李嚴之廢,馬謖之死,魏延之亂,是「諸葛亮時代」的三大疑案。對於這一段歷史,也從來就有不同意見。有人說魏延忠心耿耿,無端被害,蒙冤受屈;也有人說魏延亂臣賊子,死有餘辜,無案可翻;還有人說魏延一案不過「內訌」,無妨各打五十大板。那麼,哪一種說法更接近歷史的真相呢?

上一回我們講到,由於蜀漢政權內部此起彼伏、時隱時現的權力鬥爭,諸葛亮不得不殫精竭慮,千方百計協調各方,甚至不得不採取斷然措施。建興六年(公元二二八年),馬謖被殺;建興九年(公元二三一年),李嚴被廢。這兩計重拳,雖然暫時擺平了荊州、東州、益州三大集團的關係,卻只能治標,不能治本。而且,正是蜀漢政權內部的「窩裡鬥」,導致了所謂「魏延謀反」一案。

說起來魏延「謀反」這件事,不少人是相當的熟悉。因為《三國演義》的這一段寫得有聲有色,從文學的角度看很是精彩,因此深入人心。但如果以為那就是歷史,就不但冤枉了魏延,也冤枉了諸葛亮。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不妨先看史書上怎麼講。

據《三國志.魏延傳》,事情是這樣的:建興十二年(公元二三四年)八月,諸葛亮病逝於北伐軍中。病重時,他召來長史楊儀、司馬費禕、護軍姜維等人,交代自己死後的撤軍部署,命令魏延斷後,姜維次之。如果魏延不服從命令,就不管他,部隊自行出發(若延或不從命,軍便自發)。諸葛亮去世後,楊儀等人秘不發喪,派費禕去打探魏延的想法。魏延果然不聽指揮,勃然大怒說,丞相雖然去世了,我魏延卻還活著(丞相雖亡,吾自見在),還可以繼續和魏軍作戰嘛(吾自當率諸軍擊賊),為什麼要因為一個人的去世而耽誤天下的大事呢(云何以一人死廢天下之事邪)?再說了,我魏延是什麼人,要聽他楊儀的指揮,為他斷後(且魏延何人,當為楊儀所部勒,作斷後將乎)!

於是魏延不管三七二十一,自說自話進行部署,還要費禕聯名發佈命令。費禕當然不會簽字,就哄騙魏延說,我還是回去做工作吧!楊儀是個書生(長史文吏),沒打過什麼仗(稀更軍事),肯定不會違抗將軍的命令(必不違命也)。魏延一想也是,就讓費禕回大本營。費禕一出門,拔腿就跑,馳馬絕塵而去。魏延隨即後悔,追趕費禕,沒有追上(延尋悔,追之已不及矣)。再派人去打聽,楊儀等人已經準備按照諸葛亮的部署,撇下魏延自己撤退(欲案亮成規,諸營相次引軍還)。怒不可遏的魏延便搶在楊儀之前率領部隊先行回國(攙儀未發,率所領逕先南歸),而且過河拆橋,一路上把所有的棧道都燒個一乾二淨(所過燒絕閣道)。這就不但是和楊儀他們公開翻臉,而且是不給對方退路了。與此同時,魏延還上表朝廷,宣稱楊儀謀反。楊儀被魏延搶了先,又被斷了後,走投無路,逼到牆角,便也狀告魏延謀反。結果「一日之中,羽檄交至」,雙方狀告的信函同時不斷地送達御前,都說對方「叛逆」。劉禪當然真假難辨,就去詢問董允、蔣琬等人。這一問不要緊,幾乎所有的人都說楊儀不會謀反,竟沒有一個人同情魏延(咸保儀疑延)。

這下子魏延在劫難逃了。一方面,朝廷令蔣琬率宿衛營「赴難北行」,迎戰於前;另一方面,楊儀令工兵伐木修路「晝夜兼行」,追尾於後。魏延先到,駐軍南谷口(即褒斜穀道南口,在今陝西省漢中市西北),阻擊楊儀,楊儀則令何平居前抵抗。何平就是王平,因為母親姓何,自己又曾經寄養在外婆家,所以也姓何。何平一見魏延,就衝上前去大聲說,丞相屍骨未寒,你們就敢這樣(公亡,身尚未寒,汝輩何敢乃爾)!魏延的部下聽了,知道無理的一方在魏延,就不肯替他賣命,一鬨而散。魏延沒有辦法,只好帶著兒子和少數親信逃往漢中,最後被馬岱所殺。馬岱按照楊儀的命令,將魏延的首級帶了回來。楊儀得此頭顱,竟然忽地一下站起來,一腳踏了上去,一邊狠狠地踩,一邊狠狠地罵:狗奴才,看你還能不能幹壞事(庸奴,復能作惡不)!於是誅滅魏延三族。

以上就是《三國志.魏延傳》對本案的記載。從這個記載不難看出,所謂「魏延謀反」,可以說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為什麼說「事出有因」呢?第一,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戰爭年代,不服從統帥命令,自作主張,就難免謀反嫌疑。第二,掉轉槍頭,揮師南下,還是擅自行動,誰知道你要幹什麼?第三,北伐大軍,本為一體,單獨行動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斷絕別人的退路?這不能不讓人猜測,魏延是要殺回成都顛覆蜀漢,還不讓楊儀他們趕回來救駕。所以董允、蔣琬等人懷疑魏延,是有道理的。畢竟,在魏延和楊儀都狀告對方「叛逆」的時候,楊儀並無反跡(其實也無可能),魏延卻說不清楚。在不明真相而且難明真相的情況下,為了國家安全,只能先假定魏延謀反。

但是,要說魏延當真謀反,卻證據不足,而且不合邏輯。道理很簡單,以魏延當時的能耐和實力,自立山頭當皇帝,怕是不可能的。魏延自己,也不會有此非分之想。他要謀反,只可能是叛漢降魏。苟如此,則他最便當的辦法,就是利用「斷後」之便,就近降了曹魏,然後充當司馬懿的馬前卒,掉過頭來打楊儀。這可是司馬懿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們知道,正如劉備一生只怕曹操一個人,司馬懿也只怕諸葛亮。所以,一聽說諸葛亮去世了,司馬懿就蠢蠢欲動。據《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松之註引《漢晉春秋》,楊儀從戰場撤退時,司馬懿是追了的,但被姜維的「反旗鳴鼓」嚇退,民諺謂之「死諸葛亮走生仲達」。這個時候,魏延如果叛變投敵反戈一擊,情況可想而知。至少,踩在腳下的頭顱,就多半是楊儀的,不會是魏延的。但魏延並沒有這樣做,而是搶先南行。而且,他被王平打敗以後,也沒有北上,而是朝更南邊的漢中跑。這說明魏延並不想降魏。不想降魏,又怎麼會謀反?

所以,對於魏延的「謀反」,董允、蔣琬等人也只是懷疑(疑延),並不肯定。懷疑的原因,是魏延不聽指揮擅自行動;而魏延這樣做,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又有兩個原因,一是堅持北伐(吾自當率諸軍擊賊,云何以一人死廢天下之事邪),二是不服楊儀(魏延何人,當為楊儀所部勒,作斷後將乎)。第一個原因當然能夠證明魏延並不想謀反,但細想起來也不是沒有問題。因為如果當真是要堅持北伐,那麼,你自己留下來繼續戰鬥就是,為什麼要搶先南下呢?同樣,第二個原因也有問題。因為如果僅僅只是不服楊儀,那麼,你走你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你自己搶先南下就是,為什麼還要「所過燒絕閣道」呢?明擺著是要置楊儀於死地嘛!當然,這和魏延自己的說法也不矛盾。殺了楊儀,就可以奪楊儀之兵,也就更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繼續北伐滅魏了。因此,魏延說的兩個原因也都講得通的。但在當時,卻是第二個原因佔了上風,而且在行動之時還起了殺心。

這當然也是應該譴責的。但誣為謀反,實屬冤案;夷滅三族,更是量刑不當。這一點,後來蜀漢政權可能也意識到了。證據有兩個。一個是陳壽為魏延作傳時所下的結論。陳壽認為,魏延之所以不北上而南下,其當時的真實想法,只不過是要殺了楊儀等人而已(原延意不北降魏而南還者,但欲除殺儀等)。殺了楊儀,就可能接替諸葛亮的職務(冀時論必當以代亮)。他的想法就是這樣,並沒有謀反的意思(本指如此,不便背叛)。我們知道,作為一位嚴謹的歷史學家,陳壽是不會輕易做出判斷的。他的這個說法,很可能代表了當時的共識,甚至是因為蜀漢朝廷在查明真相後,已經有了這個結論。

證據之二,是漢中城北門外的石馬波址。清代乾隆朝修編的《南鄭縣誌》認為,該遺址很可能是蜀漢朝廷「以禮收葬」魏延之墓。為什麼要「以禮收葬」呢?因為蔣琬等人也發現「魏延謀反」是冤案(蔣琬原其本意,但欲誅殺楊儀,不便背叛)。再加上魏延既是宿將,又有戰功,當然應該「追述前勞」,以禮厚葬。這也就等於是為魏延平反昭雪了。

當然,這兩個證據都不怎麼過硬。過硬的證據是蜀漢朝廷的正式文件。但這恐怕永遠也找不到。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再提供一個旁證,那就是楊儀之死。按照常理,魏延如果當真是謀反,或者蜀漢政權確實認為他謀反,那麼,楊儀這個「平叛有功」的大英雄,在回朝之後是應該得到重賞的。楊儀自己,似乎也這麼想。《三國志.楊儀傳》說,楊儀「既領軍還,又誅討延,自以為功勳至大,宜當代亮秉政」。然而怎麼樣呢?只封了個有職無權的中軍師,手下一個兵都沒有(無所統領),實際上處於閒置狀態(從容而已)。接替諸葛亮的,是資歷、才能和貢獻都不如楊儀的蔣琬。

這下子楊儀渾身氣都不打一處來,牢騷滿腹,怨氣沖天。《三國志.楊儀傳》的說法是「怨憤形於聲色,嘆吒之音發於五內」,也就是怨恨悲憤都寫在臉上,不滿之辭都發自肺腑。結果是所有的人都怕他說話出格,沒有節制,犯了忌諱,不敢去看他(時人畏其言語不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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