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三國鼎立】 第二十九回 命案真相

曹操製造冤案,殺死孔融;暗施淫威,逼死荀彧。這說明曹操作為政治上的強勢和強權人物,決不允許任何人反對他的政治路線,就連懷疑也不行;也說明曹操的殺人,主要是由於他政治上的需要。那麼,曹操殺崔琰,殺楊修,又是什麼政治原因呢?

前面三回,我們講了禰衡之死、孔融之死、荀彧之死。不難看出,這三個人的死因是不一樣的。禰衡只是鬧彆扭,鬧意見,人緣又不好,只代表他一個人,並沒有形成一個政治集團或一股政治力量,曹操就不殺他。荀彧已經是唱反調,但也是一個人,不代表某個集團或勢力,又是自己的大功臣,就不公開殺他,死後也給予厚待(諡曰敬)。孔融一貫唱反調,又代表著社會上和朝廷中的反對勢力,長期和曹操作對,就不但要公開處死,滿門抄斬,還要妄加罪名,批倒批臭。這說明什麼呢?說明曹操是以政治劃線的。他或許可以容忍別人不給他面子(當然也有不能容忍的時候),卻絕不能允許反對他的政治路線和政治安排。誰要是膽敢反對,他就一定會舉起屠刀,毫不猶豫地予以消滅,就連荀彧這樣的功臣也不例外,更不用說崔琰和楊修了。

崔琰之死,是當時的一大冤案。就連對曹操多有回護,甚至不敢為孔融作傳的陳壽,也忍不住說崔琰的死「最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為了說清楚這一點,我們先來看崔琰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再說他為什麼死。

我對崔琰的描述,是十六個字:文武全才,朝廷重臣,正人君子,德高望重。崔琰,字季珪,清河東武城(今山東省武縣西北)人。《三國志.崔琰傳》說他小時候喜歡擊劍,酷愛武術,而不善言談。到了二十三歲時,他被鄉里定為「正卒」,每年必須出去服一段時間的徭役(包括力役和軍役)。這種徭役,只有成為文學弟子後才能免除。於是他便開始發憤學習《論語》和《韓詩》,二十九歲成為經學大師鄭玄的弟子,後來又被袁紹招聘到麾下,擔任騎都尉(統率羽林騎兵的軍官)。我們知道,袁紹是一個聽不進意見的人。崔琰勸他不要去打曹操,袁紹不聽,結果敗於官渡。袁紹死後,袁尚和袁譚都搶著要崔琰,崔琰只好「稱疾固辭」,結果被關進監獄,靠陳琳等人的營救才倖免於死。

曹操攻破鄴城以後,崔琰就跟了曹操。建安十三年(公元二○八年),曹操廢除三公,恢復丞相制度,自任丞相。丞相府下設東曹和西曹,負責選拔幹部。西曹管中央各部門,東曹管地方和軍隊,崔琰在東曹和西曹都幹過。裴松之註引《先賢行狀》說,崔琰在東西兩曹任職時,選拔了大量優秀人才(文武群才,多所明拔),而且量才錄用,不講情面,以致「朝廷歸高,天下稱平」,杜絕了用人的腐敗,樹立了朝廷的威望。

事實上,崔琰是當時最為德高望重的名士。他從小性情敦厚,寡言少語,而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三國志》本傳的說法是「聲姿高暢,眉目疏朗,鬚長四尺,甚有威重」,《先賢行狀》則稱他「清忠高亮,雅識經遠,推方直道,正色於朝」,也就是清廉忠貞,正派儒雅,既有高風亮節,又有遠見卓識,看人看得準,做事做得正,而且儀表堂堂,凜然於朝。據說,不但朝廷中人都推崇他(朝士瞻望),就連曹操也為他那一身正氣而懾服(太祖亦敬憚焉)。其實,曹操要他到東西曹任職,就因為他可以使貪婪的人變得清廉(貪夫慕名而清),勇敢的人得到激勵(壯士尚稱而厲)。這可是曹操自己說的話。也就是說,曹操是把崔琰當作眾人的表率、官員的榜樣、時代的楷模來看待的(斯可以率時者已)。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也被曹操殺了,而且完全是誣殺。殺他的理由,則是「腹誹心謗」。以所謂「腹誹心謗」為罪名來殺人,原本就是混賬邏輯,更何況說崔琰「腹誹心謗」,理由根本不能成立。據《三國志.崔琰傳》,事情是這樣的:曹操做了魏王以後,有一個名叫楊訓的人寫了表章,稱頌曹操的功勳和盛德,遭到一些人的非議,說他迎合權勢,為人虛偽。進而又議及崔琰,認為他居然舉薦楊訓做官,是他作為「組織部長」的失察和失職。於是崔琰便把楊訓表章的底稿要來看了一下,然後給楊訓寫了一封簡訊,說:「省表,事佳耳!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這封信被人向曹操告密,此案便由此而起。

崔琰為什麼要寫這封信?他的真實想法和動機究竟是什麼?我們現在恐怕是無法確知了。陳壽認為,崔琰的本意是諷刺那些反對派的(譏論者好譴呵而不尋情理)。但此信確實有些含糊其辭模稜兩可。它直譯過來是:表章我看過了,事情做得還算可以嘛!時間啊時間,隨著時間的變化,情況也一定發生變化的!這裡的關鍵是:那個還算可以的是什麼事,而那個會發生變化的情況又是什麼。它們可以理解為:楊訓的這份表章寫得還算可以,或他上表章這件事做得還算可以,而隨著時間的遷移,人們對楊訓的看法也是會發生變化的。這種理解,就事論事,順理成章。

但告密的人不這麼理解。他的理解翻譯過來就是這樣:表章我看過了,曹某人做的那些事還算是可以嘛!天時啊天時,總會有變的時候。所以曹操憤怒地說:老百姓生了女兒,通常都講「生女耳」,也就是生個女娃兒罷了,不過「還算可以」而已。這個「耳」字不是好字眼。「會當有變時」,就更是出言不遜,別有用心!於是便處崔琰以髡刑輸徒,也就是剃掉頭髮,去做苦工。對於崔琰這樣一個人品和相貌都好,地位和品德都高的人,這當然是極大的侮辱。然而崔琰受此凌辱,內心卻很坦然,行止如故,辭色不撓,毫無猥瑣卑屈、搖尾乞憐的樣子。那個告密者又去報告曹操,說崔琰並無認罪悔改之意。曹操便下令說「崔琰雖然受刑,卻仍結交賓客,門庭若市,說話抖動著鬍鬚,看人直瞪著眼睛,好像心懷不滿嘛!於是賜崔琰死。這事《魏略》還有更詳細的描述。《魏略》說,當時曹操派人去對負責此案的官員說,三天以後聽消息。幾天過去,負責監視的官吏報告說崔琰平安無事。曹操竟發怒說:崔琰難道一定要本王動刀動鋸子嗎?崔琰聽說這話,點點頭說,這是我的不是了,不知曹公竟有這個意思(我殊不宜,不知公意至此也)。於是從容自盡。

崔琰之死,幾乎不用分析,一看就是冤案。曹操的表現,則近乎歇斯底里。所用的罪名,也等於是「莫須有」。因此這事當時就有反彈。據《三國志.毛玠傳》,擔任過東曹掾(音「院」)和崔琰一起負責選拔幹部的毛玠,就很不滿。那些卑鄙的告密者和馬屁精把這情況告訴了曹操,曹操勃然大怒,找個岔子將毛玠下獄問罪。毛玠坦然面對無妄之災,冷靜陳詞。毛玠說,古往今來,被嫉妒,被陷害,被冤殺的,不勝枚舉。毛玠從縣吏做起,直到成為朝廷大臣,得罪的人豈在少數,要找岔子又有什麼困難?毛玠只希望能夠有一次當庭對質答辯的機會。如果毛玠理屈詞窮,那麼,處臣極刑就是加官進爵(極刑之日,方之安駟之贈),取臣首級就是浩蕩天恩(賜劍之來,比之重賞之惠)。毛玠這話當然駁不倒。加上一貫支持曹操、甚至主張曹操當皇帝的桓階(還有其他人)也出面營救,曹操這才放了毛玠,但仍然罷了他的官。

這事早就有人不以為然,比如孫盛就說「魏武於是失政刑矣」。我們也很想不通,因為這不像曹操過去的為人和主張。看來,隨著權力的擴張和野心的膨脹,此刻的曹操已不是當年的曹操。但問題是,曹操再歇斯底里,還不至於神經錯亂,也不至於像瘋子一樣無緣無故殺人。他殺人,總有原因。更奇怪的是,崔琰一案,明擺著是誣陷,崔琰為什麼不像毛玠這樣陳詞答辯,甚至連解釋一下都不肯?崔琰的話,明明可以有兩種解釋,曹操為什麼要曲意誤解?曹操和崔琰究竟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要殺崔琰,崔琰又為什麼要自殺?

陳壽的解釋是「恃舊不虔」,陳壽說:「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魯國孔融,南陽許攸、婁圭,皆以恃舊不虔見殊。而琰最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其實,許攸之死,確因「不虔」,孔融則不是。他的死因,不是「不虔」,而是「作對」。崔琰呢?既無「不虔」,也不曾「作對」。曹操封魏公,晉魏王,他都沒有反對呀!就連被曹操視為或者說成「不虔」的那個「事佳耳」,也未必是衝著曹操來的。那麼,曹操到底為什麼要殺崔琰?

也有三種猜測。

第一種可能是神經過敏。我們知道,曹操封魏公,建魏國,稱魏王,是很有一些人不以為然的。你想,就連荀彧這樣的智囊都表示反對,何況其他人?只不過荀彧是公開反對,其他人背後嘀咕罷了。這就不能不讓曹操精神緊張,杯弓蛇影,風聲鶴唳,疑神疑鬼。而且,按照傳統觀念,維護王室,防止政變,是正人君子的責任擔當。曹操雖然不承認「謀篡」,卻有洗刷不掉的「謀篡」嫌疑。所以,對那些道德高尚的人,曹操便格外警惕,特別懷疑。崔琰恰恰就是這樣的人。因此,曹操一聽到崔琰的說法,就不會往善意方面去猜測,只會懷疑他「惡毒攻擊」。

問題在於,崔琰為什麼不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