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魏武揮鞭】 第十二回 天下歸心

曹操會用人,這在歷史上幾乎是公認的。他可以說是深知「用人之機」。但問題並不在於他做了什麼,而是怎樣做,以及為什麼這樣做。也就是說,重要的不是「術」,而是「道」。那麼,曹操用人之道的「道」是什麼,他又為什麼能夠掌握「道」呢?

上文提過,曹操發展初期最重要的幾位謀士荀彧、荀攸、賈詡、郭嘉和程昱,幾乎都是主動投奔曹操的,最先是荀彧從袁紹那裡跑了過去,時間是在漢獻帝初平二年(公元一九一年),當時荀彧只有二十九歲。《三國志.荀彧傳》說,荀彧出走的原因,是他發現袁紹成不了大業(度紹終不能成大事),就投奔了當時還只是東郡太守的曹操。曹操得到了荀彧,喜出望外,說這就是我的張良啊(吾之子房也)!到了建安元年(公元一九六年),曹操接受毛玠和荀彧的建議,迎奉天子,遷都許縣,荀彧就成了曹操的「總參謀長」(為漢侍中,守尚書令,常居中持重),在曹操外出時總理軍國事務(太祖雖爭伐在外,軍國事皆與彧籌焉)。曹操要荀彧再推薦一些人才,問他「誰能代卿為我謀者」,荀彧便推薦了荀攸、鍾繇和郭嘉。《三國志.荀攸傳》說,當時荀攸因刺殺董卓未遂,避難在荊州。曹操就給荀攸寫信,說現在天下大亂,正是有勞智慧之士費心的時候。先生袖手旁觀,不覺得太久了一點嗎?荀攸便立即來到曹操身邊。曹操大喜,說我有公達先生幫忙,還有什麼值得憂慮的事嗎?

程昱的到來也很有興趣。《三國志.程昱傳》說,當時,兗州刺史劉岱請他當騎都尉,程昱說自己有病。等到曹操來到兗州,請他出山時,他一叫就到。他的同鄉看不懂,說你怎麼前後判若兩人?程昱只是笑,不回答。郭嘉卻實話實說。據《三國志.郭嘉傳》,郭嘉曾對袁紹的謀士辛評和郭圖說:「夫智者審於量主,故百舉百全而功名可立也。袁公徒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機。多端寡要,好謀無決,欲與共濟天下大難,定霸王之業,難矣!」於是離開袁紹投奔曹操。曹操和他談了一次話,內容是「論天下事」,結果雙方都喜出望外。曹操說:「使孤成大業者,必此人也」。郭嘉從曹操那裡出來,也大喜過望地說:「真吾主也。」這一年,郭嘉二十七歲。

郭嘉的話包括了三層意思。第一,一個聰明人,尤其是一個準備做謀士的人,一定要為自己選一個好老闆(智者審於量主)。第二,袁紹不是一個好老闆,因為他不會用人。袁紹並非不懂得人才的重要性,也曾經學著周公那樣,「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但他只學到了皮毛(徒效周公之下士),沒有學到精髓(未知用人之機)。他自己也缺乏統帥之才,思緒紛繁又不得要領(多端寡要),喜歡謀劃又沒有決斷(好謀無決),跟著他是沒有前途的(欲與共濟天下大難,定霸王之業,難矣)。事實證明郭嘉的判斷並不錯。袁紹雖然聚集了不少人才,但結果是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叛的叛。剩下的幾個則搞分裂,一派擁護袁譚,一派擁護袁尚,蕭牆禍起,自相殘殺,最後同歸於盡。至於郭嘉的第三層意思,不說大家也明白:曹操是好老闆(真吾主也),因此必須去袁歸曹。

那麼,曹操又怎麼是個好老闆呢?

第一是「知人善任,唯才所宜」。《三國志》在評價曹操的用人之道時,說了十六個字:「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所謂「矯情任算,不念舊惡」就是上一回講到的「招降納叛,盡釋前嫌」;而所謂「官方授材,各因其器」,則可謂「知人善任,唯才所宜」。唯才所宜,是荀彧和郭嘉對曹操用人之道的評價。荀彧的說法是「明達不拘,唯才所宜」;郭嘉的說法是「唯才所宜,不問遠近」,和陳壽的說法意思一樣。「唯才所宜」是很重要的。因為所謂「知人善任」,其實包括三個內容:知道哪些人是人才,知道他們是哪個方面或哪種類型的人才,知道把他們放在哪個位置上最合適。也就是說,知人善任,一要能知,二要善任。曹操就能做到這一點。比如崔琰、毛玠清廉正派,曹操就讓他們選拔官吏;棗祗、任峻任勞任怨,曹操就讓負責屯田。這一點,就連對曹操極為不屑的洪邁,也給予很高評價,說是「智效一官,權分一郡,無小無大,卓然皆稱其職」(《容齋隨筆》),而且由此得出結論:曹操的成功,絕非僥倖(操無敵於建安之時,非幸也)。

第二是「推誠取信,用人不疑」。這一條,原本就是用人的原則,歷史上會用人的人幾乎都是這樣做的。但是對於曹操,卻尤為重要。首先,曹操所處的是一個亂世。亂世的特點,就是人心浮動,道德淪喪,人與人之間缺乏誠意和信任。用曹操的話說,就是「上下相疑之秋也」。其次,曹操地位特殊。他扮演的角色,用周瑜的話說,就是「名為漢相,實為漢賊」。不管曹操自己怎麼想,當時許多人是這樣認為的。事實上曹操的「聚人」,恐怕更多地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這個「雙重角色」帶來的好處,是曹操可以利用中央政府的名義和官職廣納人才;帶來的壞處,則是恐怕連他自己也不一定分得清,這些人才究竟是誰的。這就難免會有猜疑。再次,曹操陣營龐雜。有原來就在中央政府任職的,有後來被曹操選拔招攬的,還有朝廷官員推薦任命的,更有從敵營中招降納叛的,並非清一色都是自己的隊伍。這些人之間,也難免會有猜疑。總之,曹操那邊,是疑雲重重。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誠意和信任就格外重要。作為領導人,曹操不管是出於真心還是做秀,都必須表現出誠意和信任。我們看他對張繡、對魏種、對畢諶,對這些背叛過他的人那麼寬容,就是為了向天下人表示,我曹操是誠心誠意的,是充滿信任的,即便被人騙了,也無怨無悔,你們儘管放心投奔我吧!

誠意和信任換來的是感激和忠誠。就說于禁。據《三國志.于禁傳》,張繡第一次投降又反叛時,曹操猝不及防,被打得落花流水,全軍大亂。只有于禁「勒所將數百人,且戰且引,雖有死傷不相離」,最後「徐整行隊,鳴鼓而還」,還順便整治了作亂的青州兵。青州兵就是投降曹操的黃巾軍,軍紀本來就差,曹操對他們又很寬容(太祖寬之),所以趁火打劫(故敢因緣為略)。于禁卻不客氣,「乃討之,數之以罪」。青州兵便跑到曹操那裡惡人先告狀。然而于禁回到大本營,卻「先立營壘」,並不馬上去見曹操(不時謁太祖)。當時有人就說,青州兵都把你告了,還不趕快去說清楚!于禁說,追兵在後,說來就來,不早做準備,怎麼對付敵人?再說了,曹公是何等英明的人,他們告刁狀又有什麼用!於是不慌不忙安營紮寨,一切就緒以後才去見曹操。曹操大為讚賞,說你于禁真是有古之名將風度呀!便封他為益壽亭侯。

第三是「令行禁止,賞罰分明」。這一條也是用人之道的基本原則,但曹操卻有特別之處。一是以身作則,二是實實在在。我們知道,曹操治軍是很嚴的,他在建安八年(公元二○三年)五月曾頒布命令:「自命將征行,但賞功而不伐罪,非國典也。其令諸將出征,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其實不但敗軍失利要受處分,違反軍紀也要嚴懲,就連曹操本人也不例外。曹操曾經下令,行軍時不能踐踏麥田,違令者死。於是騎兵都下馬步行,用武器扶著麥子走。然而曹操的馬卻跳了進去,結果是曹操用劍割下自己的頭髮,表示受罰。這就是有名的「以髮代首」的故事。這個故事記錄在對曹操並不友好的《曹瞞傳》中,歷來被用來說明曹操的奸詐和虛偽。其實割髮在古代也是一種肉刑,叫「髡」。後來曹操整崔琰,判的就是髡刑,可見也不完全是輕描淡寫,裝模作樣。

曹操罰起來很重,賞起來也不含糊。曹操有一個原則,就是從不只憑一時興致胡亂賞人。如果他要獎賞誰,那麼,首先,這個人一定建立了奇功;其次,曹操的獎勵一定十分到位。用郭嘉的話說,就是「恩之所加,皆過其望」;「慮之所周,無不及也」。據《三國志.徐晃傳》,在一次和劉備的戰爭中,徐晃深入敵軍,擊敗關羽,保全襄樊,曹操便出營七里相迎,擺下慶功盛宴,親自舉酒勞軍。曹操說,我帶兵三十多年,也讀過許多古書,還沒見過像徐將軍這樣長驅直入衝進敵圍的,恐怕就連孫武子也要甘拜下風。當時諸軍雲集,曹操巡視的時候各軍將士紛紛出營圍觀,只有徐晃的部隊「軍營整齊,將士駐陳不動」。曹操便又感慨說,徐將軍真是周亞夫的風範啊!

徐晃原本是楊奉的人,歸順曹操後一直忠心耿耿。他出生入死,建功立業,上陣前甚至祭拜了祖墳,以示必死的決心。徐晃的這份忠誠,也包括其他人的忠誠,無疑因為曹操的高度信任和賞罰分明。曹操作為統帥,從不和部下爭面子、搶風頭,總是把功勞歸於部下。更重要的是,他的推功並不盲目,誰有什麼功勞他清清楚楚;他的獎勵也不走過場,該得什麼獎賞都實實在在;他還不搞平衡,保證每個得到將領的人都名至實歸。用荀彧的話說,就是「以至仁待人,推誠心不為虛美,行己謹儉,而有功者無所吝惜」。難怪周澤雄先生說曹操在這方面簡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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