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魏武揮鞭】 第七回 先入為主

曹操的政治天才,集中表現在他迎奉天子遷都許縣這件事上。這件事的動機,可以有兩種解釋。一種是為了維護國家的統一,必須維護作為國家統一象徵的皇帝,剷除導致國家分裂的諸侯,即「奉天子以令不臣」;另一種解釋則是曹操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野心,把皇帝作為牌來打,趁機消滅異己,即「挾天子以令諸侯」。

前面說過,曹操的政治綱領,是「奉天子以令不臣」,而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那麼,「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句話是怎麼來的呢?

是袁紹的謀士說的。

袁紹有兩個謀士說過這句話,一個是沮授,一個是田豐。沮授的說法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田豐的說法則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四海可指麾而定」。田豐的說法見於《三國志.武帝紀》裴松之註引《獻帝春秋》,沮授的說法見於《三國志.袁紹傳》裴松之註引《獻帝傳》。沮授的說法在前,而且詳盡,我們就說沮授。

沮授是袁紹從韓馥手裡騙得冀州之後,順便接收的謀士之一。袁紹的水平比韓馥高多了,沮授當然願意為他效勞。據《三國志.袁紹傳》,沮授投靠袁紹後,兩人有過一次談話。正如毛玠的談話可以算作「曹操版」的《隆中對》,沮授的談話也可以算作「袁紹版」的《隆中對》,而且說得文采飛揚。沮授說,將軍您是一個曠世英雄、少年才俊。年紀輕輕剛一進入朝廷,就名揚四海(弱冠登朝,則播名海內);面對董卓的倒行逆施,您表現得大義凜然(值廢立之際,則忠義奮發);單槍匹馬突出重圍,董卓就心驚膽戰(單騎出奔,則董卓懷怖);渡過黃河就職渤海,渤海就伏首稱臣(濟河以北,則渤海稽首)。您依靠渤海一個郡的力量(振一郡之卒),獲得了冀州一個州的擁戴(撮冀州之眾),真可謂「威震河朔,名重天下」呀!現在天下雖然還不太平(黃巾猾亂,黑山跋扈),但是,又有誰能阻擋您前進的步伐呢?您現在「舉軍東向,則青州可定;還討黑山,則張燕可滅;回眾北首,則公孫必喪;震脅戎狄,則匈奴必從」,完全可以「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眾」,成為舉世矚目舉足輕重的救世英雄。那時,您就應該把皇上從長安迎回來(迎大駕於西京),在洛陽恢復社稷和祖廟(復宗廟於洛邑),然後「號令天下,以討未服」。將軍有了這樣一個政治優勢,又誰能夠和您一爭高下呢(以此爭鋒,誰能敵之)?用不了多久,就大功告成了(比及數年,此功不難)。這話說得袁紹也熱血沸騰,當即表示「此吾心也」,可惜並未實行。

這事後來又議過一次,而且話說得更明確,時間則是在曹操迎奉天子前不久。據《三國志.袁紹傳》裴松之註引《獻帝傳》,沮授說,自從董卓造孽,天子流離失所,宗廟破敗毀壞,各路諸侯名義上大舉義兵,實際上自相殘殺(外託義兵,內圖相滅),沒有一個尊崇天子體恤百姓的(未有存主恤民者)。現在,將軍您已經初步安定了州域,就應該迎奉天子定都鄴城,「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又有誰能夠抵擋您呢?

這話袁紹倒是聽進去了,可惜其他人反對。反對的人,據《獻帝傳》說是郭圖,但《三國志》說郭圖說贊成的,而且說主張「迎天子都鄴」的正是郭圖。這個我們也弄不清楚。反正那些人七嘴八舌說大漢王朝眼看就要完蛋了,咱們卻去扶它,不是沒事找事嗎?現在大家都在問鼎中原。這個時候,先下手為強,先得手為王。如果把皇帝這寶貝弄到身邊來,天天向他請示,事事向他彙報,實在麻煩。聽他的吧,顯得咱沒分量(從之則權輕);不聽他的吧,說起來又算是違命(違之則拒命),實在劃不來(非計之善者也)。袁紹自己呢,一想到獻帝是董卓擁立的(天子之立非紹意),心裡就犯噁心,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袁紹一猶豫,曹操就搶了先。這一回輪到袁紹大跌眼鏡了:曹操迎奉獻帝遷都許昌後,不但沒有損失什麼,或受制於人,反倒撈到了不少實惠。他得到了黃河以南的大片土地,關中地區的人民也紛紛歸附(收河南地,關中皆附)。更重要的是,他撈到了一大筆政治資本,不但自己成了匡扶漢室的英雄,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而且把所有的反對派都置於不仁不義的不利地位。從此,曹操不管是任命官吏、擴大地盤,還是討伐異己、打擊政敵,都可以用皇帝的名義,再不義也是正義的。對手們呢?則很被動。他們要反對曹操,先得擔反對皇帝的風險。即便打著「清君側」的旗號,也遠不如曹操直接用皇帝的名義下詔來得便當,來得理直氣壯。比如後來袁紹要打曹操,沮授和崔琰便都說「天子在許」,攻打許都「於義則違」。諸葛亮也說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曹操捷足先登,佔了個大便宜。

袁紹則吃了個大虧。據《後漢書.袁紹傳》,曹操剛把天子迎到許縣,就一本正經地以皇帝的名義給袁紹下了一道詔書,責備他「地廣兵多,而專自樹黨」,沒見他出師勤王,只見他不停地攻擊別人。袁紹接詔,渾身氣都不打一處來,卻也只好忍氣吞聲上書為自己辯解一番。後悔之餘,袁紹又想出一個補救辦法。他以許都低濕、洛陽殘破為由,要求曹操把皇帝遷到離自己較近的鄄城(今山東省鄄城縣),試圖和曹操共享這張王牌。這可真是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曹操肚子裡好笑,毫不客氣地予以拒絕。這時,袁紹的謀士田豐對他說,遷都的事既然辦不成,那就趕緊打許都的主意(徙都之計,既不克從,宜早圖許,奉迎天子),否則就來不及了。袁紹不聽。

實際上,這事從一開始曹操就高了袁紹一頭。高在哪裡?高在格調,高在品位。要知道,沮授的建議(挾天子而令諸侯)是不可以和毛玠的建議(奉天子以令不臣)等量齊觀的。道理上文講過:奉,是尊奉、維護;挾,是挾持,利用。「奉天子以令不臣」的目的是要實現國家統一,「挾天子而令諸侯」的目的是要實現個人野心。一個光明磊落,一個鬼鬼祟祟,豈能同日而語?毛玠說得對,「兵義者勝」。不義,氣度上就差了一截。

退一萬步說,就算曹操接受毛玠的建議迎奉天子,並非真心要把行將就木的漢室再扶起來,不過只是把皇帝當牌來打,策略上也比袁紹高明。因為皇帝不但可以當牌來打,而且是張好牌。這張牌,好就好在它既虛又實。說它虛,是因為這時的皇帝,不要說「乾綱獨斷」,就連人身自由都沒有,完全聽人擺佈,有如提線木偶。所以,它是一張可以抓到手的牌。說它實,則是因為儘管誰都知道這皇帝是虛的,是個擺設,可又誰都不敢說他是虛的,可以不要,就像童話裡誰也不敢說那皇帝沒穿衣服一樣。皇帝有個什麼吩咐,有個什麼號令,大家也都得裝作服從的樣子(事實上有些事還得照著做),不敢明目張膽唱反調。唯其如此,當時敵對的雙方便都要宣稱自己的行動得到了皇帝的授權。在朝的逼著皇帝下詔書,在野的則謊稱有皇帝的密詔,這樣他們的行動才師出有名,才有正義的性質。所以,皇帝又是一張有用的牌,而且是王牌。只要這張牌是王牌,你管他是哪兒來的?

至於說把皇帝弄到身邊,事事要向他請示,不如遠離皇帝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則更是典型的山大王意識,一點政治頭腦都沒有。天高固然皇帝遠,但那皇帝如果是傀儡,近一點豈不更便當?請示彙報、磕頭行禮當然還是要的。但只要稍微有點頭腦,就該知道那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那小皇帝當時才十六歲,還是個孩子。先是被捏在董卓手裡,後來又被捏在王允等人手裡,從來就沒有真正掌過權。李傕、郭汜火拚,在長安城裡兵戎相見,皇帝派人兩邊講和,誰也不買他的賬。可見這位堂堂天子,不要說號令天下,就連當個和事佬都當不成。這樣可憐的皇帝,到了袁紹這裡,怎麼會擺天子的譜,和袁大人過不去呢?政治鬥爭和做生意一樣,講究的是搶佔商機。王牌只有一張,你不去搶,就會有別人搶。沮授就說:「權不失機,功在速捷」,「若不早圖,必有先人者也」。可惜袁紹聽不進去。

可見,迎奉天子這事,也有兩說。毛玠是一種說法,沮授是另一種說法。那麼,曹操的真實想法是什麼?他是要「奉天子以令不臣」呢,還是要「挾天子以令諸侯」呢?

曹操的謀士們顯然是主張前者的。毛玠是這個觀點,荀彧也是這個觀點。荀彧原本是袁紹的人,但他「度紹終不能成大事」,早在漢獻帝初平二年(公元一九一年)就離開了袁紹投奔了還只是東郡太守的曹操,曹操高興地說,這是我的張良啊!建安元年(公元一九六年),曹操決定迎奉天子的時候,許多人是不贊成的(諸將或疑),是荀彧和程昱堅決支持。程昱說過什麼我們已無從知曉,荀彧的說法則記載在《三國志.荀彧傳》中,我們且看他怎麼說。

荀彧說,第一,搞政治鬥爭,必須正義,至少要有一面正義的旗幟。想當年,晉文公迎奉被王子帶驅逐的周襄王返回王城,結果諸侯影從;高皇帝為被楚霸王殺害的楚懷王披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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