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魏武揮鞭】 第二回 奸雄之謎

作為歷史上性格最複雜、形象最多樣的人,曹操是真實的,也是本色的。這種本色使他成為英雄,而且是大英雄。不過,這個大英雄又同時被看作大奸雄。我們在上一回提出的說法則是「可愛的奸雄」。那麼,曹操是「奸雄」嗎?作為「奸雄」,他「可愛」嗎?

這一回,我們先說「奸雄」,再說「可愛」。

所謂「奸雄」,就是「奸而雄者」。像嚴嵩那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奸而不雄,就只能叫「奸賊」;像董卓那樣,橫行霸道,蠻不講理,雄而不奸,就只能叫「梟雄」。梟雄這個詞,也有多種解釋。梟,本義是貓頭鷹,引伸為首領、魁首、雄長,比如鹽梟、毒梟;也引伸為驍勇、豪雄、桀驁不馴,比如梟騎、梟將。所以,《現代漢語詞典》對「梟雄」的解釋,就是「強橫而有野心的人物;智勇傑出的人物;魁首」。魯肅說「劉備天下梟雄」(《三國志.魯肅傳》),黃權說「劉備有梟名」(《後漢書.劉焉傳》),便都是看出劉備乃「智勇傑出的人物」,驍勇、豪雄、桀驁不馴;而我們把董卓看作梟雄,則指他「強橫而有野心」。梟雄是「強橫而有野心」,則奸賊就是「姦猾而有賊心」,奸雄就是「姦猾而有雄心」。奸雄者,奸詐而又豪雄也。那麼,曹操是這樣的人物嗎?

是。

曹操從小就姦猾。他這個人,出身不好,家教不好,小時候的表現也不好。曹操,字孟德,小名阿瞞,又名吉利,沛國譙縣(今安徽省亳州市)人。陳壽的《三國志》說他是西漢相國曹參之後,這是胡扯。因為曹操原本不該姓曹,姓曹是因為他的父親曹嵩為曹騰所收養。曹嵩和曹騰並無血緣關係,即便考證出曹騰是曹參之後,與曹操又有什麼相干?事實上曹嵩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在當時就是一個謎,連陳壽也只能說「莫能審其生出本末」。曹操自己,也諱莫如深。他作《家傳》,自稱「曹叔振鐸之後」,把家世追溯到周文王那裡,更是胡扯。然而東漢末年,社會上和官場裡十分看重出身門第。曹操雖然憎惡這種風氣,但出於政治上的需要,也不能不老鼠爬秤桿——自己抬自己。

實際上曹操出生成長於一個宦官家庭。他的父親曹嵩是曹騰的養子,而曹騰則是當時頗有名氣的大宦官,封費亭侯,任大長秋。大長秋是宦官中的大官,秩二千石,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省級幹部」。曹騰的為人,在宦官中算是相當不錯,和士人的關係也比較好。他做過一些不光彩的事,也做過許多好事、大事,所以《後漢書》中有傳。但不管怎麼說,曹操總歸是宦官養子之子。這在當時,就要算作出身不好。但家境應該是好的,至少不缺錢花。曹操的父親曹嵩後來官居太尉(名義上的全國最高軍事長官),就是出錢一億買來的。曹家既然這麼有錢,曹操小時候就完全有可能過著紈褲子弟的生活。

曹操受的家教可能也不怎麼樣。曹嵩對他這個兒子的教育,大約是很少過問的。曹操自己的詩說:「既無三徙教,不聞過庭語。」所謂「三徙」,是說孟子的母親為了保證兒子有一個好的環境,不受壞的影響,竟三次搬家。所謂「過庭」,則是說孔子的兒子兩次從庭院走過,孔子都叫住他予以教育,一次叫他學詩,一次叫他學禮。這樣的事情,在曹操家裡都沒有發生過。看來,曹操小時候,父親母親都不怎麼管教他。

父母不管教,家境又不錯,曹操便成為一個「問題少年」。《三國志》裴松之註引《曹瞞傳》說,曹操年少時,「好飛鷹走狗,遊蕩無度」。他叔叔實在看不下去,常常提醒曹嵩應該好好管教一下他這個兒子。曹操知道了,便想出一個鬼點子,來對付他那多管閒事的叔叔。有一天,曹操遠遠地見叔叔來了,立即作口歪嘴斜狀。叔問其故,則答以突然中風。叔叔當即又去報告曹嵩。等曹嵩把曹操叫來一看,什麼事都沒有。曹操趁機說,我哪裡會中什麼風!只因為叔叔不喜歡我,才講我的壞話。有這麼一個「狼來了」的故事墊底,自然以後叔叔再說曹操什麼,曹嵩都不信了,曹操也就更加胡作非為。

曹操的哥們袁紹、張邈等人,大約也是同類角色。他們常常聚在一起胡鬧,事情做得十分出格。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說,有一次,一家人家結婚,曹操和袁紹去看熱鬧,居然動念要偷人家的新娘。他倆先是躲在人家的園子裡,等到天黑透了,突然放聲大叫:有賊!參加婚禮的人紛紛從屋裡跑出來,曹操則趁鑽進洞房搶走了新娘。匆忙間路沒走好,袁紹掉進帶刺的灌木叢,動彈不得。曹操急中生智,又大喊一聲:賊在這裡!袁紹一急,一下子就蹦了出來。

顯然,青少年時代的曹操,是一個典型的公子哥兒,遊手好閒,不務正業,鬼點子和壞主意層出不窮。這說明什麼呢?說明曹操是一個調皮搗蛋、不守規矩的人,也是一個奸詐狡猾、詭計多端的人。所以《三國志》說他「少機警,有權數,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因此許多人沒把他放在眼裡(世人未之奇也),甚至鄙視他(薄其為人)。比如南陽名士宗世林,就自稱有「松柏之志」,堅決不和他交往(見《世說新語.方正》)。

然而有一個人卻十分看好曹操,他就是當時的太尉橋玄。橋玄認為曹操是難得的人才,將來平定天下,非操莫屬,因此竟以妻子相託。橋玄說:「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這話是記載在《三國志》正文的,應該靠得住,也有道理,因為曹操並非一般的流氓地痞或紈褲子弟。孫盛的《異同雜語》說他「才武絕人,莫之能害,博覽群書,特好兵法」,有一次行刺宦官張讓時,竟能舞著手戟全身而退。這說明曹操是一個胸懷大志、雄心勃勃的人。既雄心勃勃,又奸詐狡猾,十分符合「奸雄」的定義。

那麼,曹操自己怎麼看?

曹操自己好像也很認同「奸雄」這個評價。這個評價是許劭給出的,而結交許劭則是橋玄的建議。許劭,字子將,汝南平輿(今河南省平輿)人,是當時最有名的鑑賞家和評論家。他常在每個月的初一,發表對當時人物的品評,叫「月旦評」,又叫「汝南月旦評」。無論是誰,一經品題,身價百倍,從此進入上層社會。曹操自然也希望得到許劭的好評。但不知是曹操太不好評,還是天機不可洩漏,無論曹操怎樣請求,許劭都不肯發話。最後,許劭被曹操逼得沒辦法,才冒出這麼一句:你這個人呀,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這個材料《三國志》裡面沒有,只見於裴松之註所引孫盛《異同雜語》。其實此事《後漢書》和《世說新語》也都有記載,但版本不同。《後漢書》的說法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世說新語》的說法是「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而且說是橋玄說的。這兩種說法意思相近,和孫盛《異同雜語》的說法則相反,那麼哪一個可靠?張作耀先生《曹操評傳》認為《後漢書》所說是實,孫盛《異同雜語》的說法則是「竄改」。張先生當然有張先生的道理,但問題是:《異同雜語》的作者孫盛是晉人,《後漢書》的作者范曄是南朝宋人,卻不知先成書的《異同雜語》如何「竄改」後成書的《後漢書》?另外,裴松之和范曄是同時代人。裴松之的《<三國志>註》完成於宋文帝元嘉六年(公元四二九年),范曄的《後漢書》開始於宋文帝元嘉元年(公元四二四年),也差不多同時。裴松之不採用范曄聽到的說法,卻採用孫盛《異同雜語》的說法,這筆墨官司真不知該怎麼打。

實際上,孫盛《異同雜語》也好,《後漢書》和《世說新語》也好,很可能都是道聽塗說。不要以為史書上的話都可靠,有時就連見於正史的記載也都靠不住。史學大師呂思勉先生的《三國史話》,在引用包括《三國志》在內的諸多史書時,往往會在後面跟一句:「這話怕靠不住」,「怕也未必確實的」,或者「這話亦係事後附會之辭」。比如《三國志》和《後漢書》都說曹操攻打陶謙是為了報父仇,呂先生就說:「這句話是不確的」。諸如此類地方很多。呂先生告訴我們:「歷史上的事實,所傳的總不過一個外形,有時連外形都靠不住,全靠我們根據事理去推測他、考證他、解釋他。」《三國志》和《後漢書》異口同聲的事情尚且都要懷疑,說法不一致的地方又豈能不甄別?只不過我們已經弄不清了。

當然,裴松之可能是有道理的。我們先看裴註所引孫盛《異同雜語》怎麼說。孫盛是從曹操的個性特徵和所作所為說起的,這就是「才武絕人,莫之能害,博覽群書,特好兵法」,後面還提到曹操抄集兵法、註釋兵書。說完這些,才說到許劭的評語:「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而且,孫盛還記載了曹操當時的反應:「太祖大笑」。我們知道,孫盛的《異同雜語》並非歌功頌德之作,反倒對曹操的一些不堪之處時有披露。因此,這本書肯定曹操的部分,應該說相對可靠。

但是,這段話到了《三國演義》那裡,就沒有了前面的那些鋪墊。「太祖大笑」也變成了「操聞之大喜」。這個改動就太膚淺了。有人說,《後漢書》的說法也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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