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集 帝王之師張良

如果說蕭何是豪傑,那麼張良就是奇士。雖然陳平曾對劉邦自稱是奇士,但是張良之奇,顯然更在陳平之上。奇士之「奇」,首先有奇異、奇特、特異、神奇、非同尋常的意思。張良的事跡籠罩著一股濃厚的傳奇色彩和神秘氣息;張良的行蹤是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神出鬼沒的,用孔子當年形容老子的話說是「其猶龍乎」。張良的一生不斷地有奇遇,總能有機會與俠客、隱逸、神仙等打交道。這個特點在漢初風雲人物中是少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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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士與棄世同音,兩者在意義上似乎也有某種關聯。奇士多半是世外高人,或者即使未曾出世,多半也是「以出世的精神做人世的事業」的。所以說,張良之「奇」頗有一種超然拔俗、遺世獨立、遊方之外、閒雲野鶴的氣象。張良的氣質,在「王者之師」以外的確還有「方外之士」的味道。張良的行動,往往帶有一個超世俗的世界作為背景。這使他與劉邦手下其他那些以建功立業、裂土封侯為最高人生目標的將士諜臣似乎大異其趣。

有這麼一個古老的猶太故事:一隻狐狸來到葡萄園,發現四周都有圍牆,只有一個小洞可以進入其中,牠便用力往裏鑽,但是怎麼也鑽不過去。於是狐狸想了一個辦法,牠齋戒三天,讓自己的身體漸漸瘦下來,成了皮包骨,終於順利地進了洞,得以在葡萄園裏大吃大喝。可當牠想出洞時,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出不去了。原來牠在園中大吃大喝早已發胖了。於是,牠又齋戒了三天,再次變成皮包骨,才得以出洞。將要離開之際,狐狸轉頭瞪著葡萄園說,啊!葡萄園,多麼美妙的葡萄園!你的葡萄是那麼碩大,又如此甘甜,值得人們致你以美言。但是你又給了我甚麼呢?僅僅是怎樣進去和怎樣離去。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如這隻狐狸一般,而葡萄園就好比我們的世界。鑑賞或評價一個人,最好是觀察他的「怎樣進去」和「怎樣離去」,即他在人生舞台上的登場和退場。

所以古代中國人有「善始善終」、「三歲看老」、「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晚節不保」、「蓋棺論定」等說法;西方傳統小說塑造人物,刻劃的重點就是他逐漸形成自己性格的過程。

人生的精華部份多半是在「怎樣進去」和「怎樣離去」、登場和退場的過程與方式之中。

這一點在張良身上體現得特別明顯。張良這隻狐狸一生多姿多彩,驚才絕艷,其間曾多次為劉邦出謀劃策,建立了不世功勛,將自己造就為一個出穎拔萃的「帝王之師」。這些事跡當然也值得大書特書,但從根本上說,張良在葡萄園中大快朵頤的這一人生階段,與蕭何、曹參等人並無多大的區別,不足為奇。

張良之「奇」,特別奇在他的進退方式以及登場和退場的過程。「刺殺秦皇」和「黃石授書」的故事發生在張良輔佐劉邦之前,可以代表張良的登場;「商山四皓」的故事發生在張良封侯食邑之後,可以代表張良的退場。

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張良的第一次亮相就顯得光彩照人、不同凡響。

張良是以一個復仇者的身分登場的。張良是韓國人,張家「五世相韓」,可想而知,張良對韓國的感情相當深厚。雖然父親早逝,但張良以一個貴族子弟的身分仍然相當幸福地度過了童年和少年。大約在張良二十歲時,秦國滅韓國,國破家亡的厄運突然降臨。從此張良便有如生活在地獄之中,心中充滿仇恨,一心要為韓國報仇復國。當時張良家中還有奴僕三百人,張良完全棄之不顧;弟弟死了,張良也沒有心思為他好好地下葬。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召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張良離家出走,浪跡天涯,帶著他足有萬金之資的全部家產,到處尋訪他的「荊軻」。據說他曾經「學禮淮陽,東見滄海君」,終於找到了一個大力士。張良為這個大力士鑄造了一個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鐵椎。秦始皇二十九年,張良和這個大力士潛伏在博浪沙這個地方,用那支一百二十斤的鐵椎投向秦始皇。遺憾的是,由於距離太遠,這一錐「誤中副車」。

晚年的張良總結自己的一生,認為自己當年的刺秦之舉足以令天下震動。明人陳仁錫拍案叫絕:「子房一椎,宇宙生色!」那時的張良雖然年輕,氣量卻著實不凡。在刺殺秦始皇的事跡中,其破釜沉舟的決心和意志、一往無前的膽量和勇氣,已經令人歎為觀止;而其一擊不中,居然能夠全身而退,從容逸去,則更是奇蹟。

張良刺秦,不如荊軻刺秦來得有名。荊軻刺秦王,由於一再被史家與詩人所歌頌,現在已經婦孺皆知、深入人心。而張良並不比荊軻遜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實際上,不論是荊軻刺秦還是張良刺秦,結果都是失敗,並無差別;有所不同的是他們行動的方式和風格,而這種方式與風格是值得比較的。

第一,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荊軻刺秦不是自發自願、有意識的復仇行動。荊軻這個人的特點無非就是認死理,敢豁出命來,武功好,酒量大。韓信評價項羽的八個字「婦人之仁」和「匹夫之勇」,可以原封不動地用在荊軻身上。由於被燕太子丹的小恩小惠所收買,荊軻抱定「君子死知己」的僵化信念,心甘情願地當了工具和炮灰,一條性命就這樣奉獻出去。張良可不像荊軻那樣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只會動身體、不會用思想。張良有目標——他刺秦不是出於個人恩怨,而是為了復韓,這個動機起點就比荊軻私人性質的報恩來得高;張良有計劃——他經過長期的醞釀和精心的籌劃,不像荊軻激於一時義憤,倉促成行;張良有步驟——他散家財,尋刺客,鑄鐵錐,定奇策,行狙擊,退江湖,這與荊軻寄希望於偶然的僥倖心理不可同日而語。

第二,是「奇」還是「正」。表面看來,荊軻「提劍出燕京」,直接找上秦始皇,面對面地單挑獨鬥,一決生死,顯得磊磊落落、堂堂正正。張良不願以卵擊石,有意避開正面衝突,隱伏野外,伺機而動,突然襲擊,顯得有些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有些不太光明正大;而一旦攻擊失敗,拔腿就溜,更是毫無氣概,一點也不「英雄」。其實,荊軻用「正」,那是常人的思維,直來直去,按部就班,有進無退,往而不返,結果死得愚不可及、毫無意義,還不如一隻螞蟻;張良用「奇」,則符合老子「曲則全」的智慧,謀定而後動,功成而身退,其行事方式顯然高明得多。當然,張良刺秦之舉是失敗了,沒有「功成」只有「身退」,但即便是「無功而返」,難道不比同樣無功卻白白搭上一條性命來得有意義嗎?

第三,是無名還是有名。在對待生死問題的態度上,張良與荊軻也大不相同。正如陶淵明《詠荊軻》所說,荊軻是「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明知自己必死無疑仍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其中不乏世俗的算計,即甘願拚著一死換來流芳百世。這也難怪,荊軻本來就沒有更為崇高的目標,現在不如乾脆豪賭一把:無論我刺秦成功與否,只要捨卻一身臭皮囊,就算已經報答過「知己」了,至於還能博得響亮的「後世名」那就是我額外的賺頭了。的確,荊軻死得可謂轟轟烈烈、激動人心,令人同情,正如陶淵明所謂「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然而荊軻之死,除了給後人提供了審美的可能性,簡直毫無價值可言。張良則有更高的目標和長遠的打算,欲留有為之身行有為之事——那就是「滅秦」和「復韓」。至於世俗的評價、後世的聲名,那已經不是張良所要考慮的了。所以張良絕不輕生,甘於無名。不為世俗聲名所累,善於安排自己的死亡,這正是古代道家所推崇的人生態度。

總之,張良的人生態度和行事風格在刺秦中便已初露端倪。

又一次遭遇刺殺,秦始皇是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張良不得不隱姓埋名,亡命天涯,從河南一直逃到江蘇,藏在一個名為下邳的地方。張良這一藏就藏了整整十年。在這十年之中,張良做了兩件事情:一是結交並收留了殺人亡命的項伯,這件無意為之的事情,卻使張良後來在「鴻門宴」事件中救了劉邦一命;二是張良熟讀研習意外獲得的奇書《太公兵法》。

張良是怎麼得到《太公兵法》這本書的呢?

有一天,張良得閒出來散步,走到一座橋上時,看到一個粗布短衣的老頭迎面而來。等到了張良面前,那老頭裝作不小心,把鞋子掉到橋下,然後看了看張良說,小子,下去為我撿鞋!張良先是一怔,繼而大怒,這老頭,如此無禮!當即便要揍他一頓,又看到對方年老,便勉強忍氣吞聲,到橋下把鞋給他撿了上來。可那老頭又倚老賣老地抬起腳來,說,伺候我穿鞋!張良心想鞋我都替你拾了,索性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跪下來伺候老頭子穿鞋。老頭伸腳接鞋穿上,呵呵一笑,揚長而去。張良目送他遠去,覺得這個老頭有些不可思議,一定不是尋常人。

正思量間,老頭又回來了,他對張良說,你小子不錯,孺子可教!五天之後一大早,你可以到這裡來與我相會。張良又驚又喜,連忙畢恭畢敬地跪下來說,諾。五天之後,張良應約前往,老頭已經先到了,怒罵,和前輩約會,你怎麼可以遲到呢!又讓張良五天之後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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