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集 元功第一之蕭何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這首詩是杜甫《詠懷古跡》中的一篇,寫的是諸葛亮。詩中這句「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就是把諸葛亮和前人作比較。其中「伊」指的是伊尹,是商湯的大臣;「呂」指的是呂尚,是周文王的大臣;而「蕭」就是指漢代第一任丞相蕭何;「曹」就是指漢代第二任丞相曹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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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寫詩自稱「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對諸葛亮的極度評價我們也不妨視之為文學家的「故作驚人之語」。其實,杜甫以文韜武略兼長並美的高標準指出蕭何有所不足,也算不上出自杜甫個人的主觀臆斷。蕭何缺乏指揮若定的軍事才能、沒有攻城掠地的赫赫戰功,這是不爭的事實。當年追隨漢高祖劉邦打天下的一班風雲人物也都是這麼看的。

然而奇怪的是,蕭何在劉邦心目中卻是頭號功臣!

漢五年,劉邦已經滅了項羽,平定了天下,即了皇帝位,於是論功行賞。這時候,群臣爭功,各不相讓,吵吵嚷嚷,鬧了一年多。最後劉邦出來裁決,他判定蕭何的功勞最大,封他為酇侯,食邑八千戶。其他人不服氣,說我等披堅執銳,攻城掠地,出生入死,多者身經百餘戰,少者交鋒數十回,功勞大小不等。那蕭何從來不參與作戰,沒有任何汗馬之勞,也就是舞文弄墨,動動嘴皮,發發議論,可他的封賞反而在我等之上,這是甚麼緣故?劉邦問,諸位將軍知道打獵的道理嗎?大家說知道啊。劉邦又問那你們知道獵狗嗎?大家又說知道啊!劉邦就說,打獵的時候,實際追殺野獸的只是獵狗;然而放縱獵狗、指示野獸蹤跡的卻是人。諸位將軍的才幹和業務只能是追逐獵殺野獸,好比「功狗」;至於蕭何,他能夠發現獵物蹤跡,指示捕殺的途徑,相當於「功人」。你們說,「功狗」和「功人」的賞賜可以一樣嗎?再說,諸位都是以單身追隨我,最多也就再從家裏帶出兩三個人;而蕭何呢?他動員全族共計數十人追隨我上戰場,這個功勞我可不能忘記!那麼,既然皇上都這麼說了,那班將士也就不再言語了。

封賞完畢,劉邦又建議評比一個「元功十八人位次」,排排功臣座次。群臣都說,曹參歷年征戰,身受創傷七十餘處,攻城掠地,功勞最多,應當排名第一。可劉邦呢,還是想讓蕭何排第一。關內侯鄂千秋看出他的心思,便上前說,你們的意見都不對。曹參雖然有野戰奪地之功,但這只是一時的功勞。蕭何就不同了。陛下與項羽相持長達五年,其間幾度喪失軍隊,隻身逃離險境就有多次。蕭何沒等陛下指示便主動地從關中輸送人馬、補充兵源,常常達數萬之眾;漢軍多次面臨糧食匱乏的困境,也是賴蕭何不斷地從關中運輸軍糧到前線。陛下雖然數次丟失關中以東大片土地,但蕭何始終保全關中,使之成為陛下可靠的後方基地。這些都是萬世的功勞啊!曹參這樣的人,有之不多,無之不少;便是缺少一百個曹參這樣的人,大漢又能有甚麼損失呢?可是假如沒有蕭何,即使再多有一百個曹參也不足以保全漢家天下。總之,曹參的一時之功怎麼能凌駕於蕭何的萬世之功之上呢?蕭何應該列第一名,曹參次之。

劉邦點頭稱是。於是讓蕭何獨占鰲頭,並賜以帶劍上殿,享有「入朝不趨」的特權。「趨」也就是低頭碎步急走,這是古代下級覲見上級表示尊敬的禮節。劉邦還額外加封蕭何食邑兩千戶,加上原來的八千戶,使蕭何得以與張良並列,成了名副其實的「萬戶侯」。為甚麼還要加封兩千戶呢?原來,當年劉邦還是沛縣泗水亭長的時候,有時要赴秦都咸陽幹事。按照秦朝的制度,公務員的差旅費不在政府財政預算之內,依慣例由同僚、下屬及百姓分擔。每次劉邦出差,一般同僚都送三百錢,只有蕭何送五百錢。蕭何早年的投資,現在劉邦可是連本帶利地償還了。

司馬遷對劉邦如此高看和抬舉蕭何頗不以為然。他在《史記.淮陰侯列傳》裏評論道:如果韓信能夠學學「黃老之道」,「不伐其功,不矜其能」,表現得謙虛一點,那麼他對於漢家的功勛可以比擬周朝的開國功臣周公、召公、呂尚等人!而在《史記.蕭相國世家》中,司馬遷僅僅把蕭何比做西周時輔佐文王、武王的閎夭和散宜生——言外之意,韓信的成就絕非蕭何可比。並且司馬遷用一種意味深長的口氣說,只是由於韓信、英布相繼被誅,才導致蕭何的功勛最為燦爛。那忿忿不平的樣子,就差沒有直接指著蕭何的鼻子說「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了。

司馬遷看得很清楚,劉邦這是在故意揚蕭何而抑韓信。

劉邦在剛剛稱帝、尚未封賞功臣之時,曾經問這些老部下一個問題:為甚麼我能夠得到天下?而項羽又為甚麼會失去天下?他自己的答案是,他劉邦善於使用人才: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不如張良;論穩定後方,安撫百姓,輸送兵源軍需,確保前線供給,我不如蕭何;論集結百萬之兵,戰必勝,攻必取,我不如韓信。這三位都是當今的人傑,都能為我所用,這就是我能夠得到天下的緣故。項羽只有一個范增,卻不能充分任用,所以他被我打敗了。可見那時韓信在劉邦心中的份量,即使不能超過蕭何,至少也與蕭何不相伯仲。在劉邦的三傑中,張子房精通黃老之學,深知「不伐其功、不矜其能、功成身退」的道理,自然不願搶著當出頭鳥。這樣看來,有資格也有實力和蕭何爭奪第一座次的只有韓信,哪裏輪得到甚麼曹參!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劉邦非常明白:在他的三傑之中,韓信是最大的危險分子。所以還不等坐穩皇位,他就急不可耐地下手收拾韓信。劉邦封賞功臣之時,韓信已經以莫須有的謀反罪被貶為淮陰侯。實際上,曹參之所以能夠與蕭何爭位,也是託了韓信的福,沾了韓信的光。曹參何許人也?還是在秦朝為吏時,此人就是蕭何的下屬,終其一生,他的才具和成就都遠在蕭何之下,一如螢火之於皓月。在楚漢戰爭中,曹參不過是劉邦派在韓信身邊的副手,或者說是密探,他長期隨韓信南征北戰,也不見有甚麼出類拔萃的表現。只是韓信如今陡然失勢,原本的功勛也便順勢一股腦兒地落到了曹參頭上,曹參坐享其成,一夜之間頓成「暴發戶」,才有本錢與蕭何一爭短長。其實君臣都洞若觀火,與其說是曹參與蕭何相爭,不如說是曹參代表韓信與蕭何相爭。大夥推薦曹參時,所提供的一個主要理由竟然是「身被七十創」,這是甚麼理由?這不等於說曹參其實「沒有功勞,只有苦勞」嗎?在表彰蕭何的功績時,劉邦居然不提蕭何推薦韓信這件「最大的功勞」,以劉邦之老謀深算,豈能不知「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的道理?蕭何這個功勞至少不比穩定後方、輸送人馬軍需之類來得小吧?既然要褒獎蕭何,卻又故意放過蕭何的另一重大貢獻,這只能解釋為劉邦存心要將韓信打倒,讓韓信永世不得翻身。最後劉邦提攜蕭何而不是曹參,抑韓揚蕭之意更是昭然若揭。

問題是,蕭何當得起劉邦的如許推崇嗎?或者如司馬遷的看法,蕭何當真就不如韓信嗎?

這要看怎麼評價了。司馬遷的評價當然是很有見地,但顯然不是一種對「綜合素質」的評價。著寫《史記》的司馬遷似乎有一種「英雄主義」的情結,這從他破天荒地為游俠、刺客專門作傳可見一斑。以司馬遷的標準,總的來說,韓信與項羽相類,是在戰場上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人物,是無可爭議的軍事天才,是大英雄。而以司馬遷的標準,蕭何肯定算不上英雄。

其實,蕭何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只是他屬於另一種類型。如果實在不好說蕭何是「英雄」,那說他是「豪傑」應當是絕不為過的。作為豪傑之士,蕭何至少有三個長處:識、智、量。這些特點使得蕭何超拔於常人庸眾之上,甚至也超拔於作為英雄的韓信之上,成為漢初風雲人物中的佼佼者。

識,也就是見識、眼光。有見識、有眼光的人也就能品評,會鑑賞。中國人推崇這種才能的傳統可謂源遠流長。「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風塵俠妓巨眼識英雄」等等都是這種傳統的典型範例。魏晉時期一度盛行的所謂「人物品藻」的潮流,不過是這種文化傳統的流風遺韻罷了。古代中國人認為,人生在世至關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必須懂得欣賞。是鑑賞而不是判斷,是享受而不是思考——這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人生觀與價值觀。欣賞的對象包括自然、文物、藝術,也包括各種人物。而一個豪傑之士,其鑑賞的對象就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鳳毛麟角般的天才或英雄。對於這種天才或英雄,不要著眼他的現在,而要展望他的未來;不是盯住他的現實性,而是瞄準他的可能性。

一說起蕭何所賞識的天才或英雄,我們當然首先想起韓信。

韓信墓有一副非常有名的對聯,叫做:「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兩婦人」分別指的是「漂母」和呂后——「漂母」賜飯保存了韓信的生命,呂后設計斷送了韓信的生命,所以說「存亡兩婦人」。「一知己」指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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