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向古代的金融理論家學習

把一部金融史看到唐代,我想,再外行的人也開竅了。在中國古代,互相間進行經濟博弈的,絕不是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這兩大營壘。這種兩分法,實際上是把複雜的歷史給簡單化了。

影響至今,無論草根還是精英,大多都還習慣按兩大階層思考問題。

兩分法,簡單是簡單,但是掩蓋了問題的實質,於事無補。

中國古代史上,若從經濟上劃分勢力,應為四大勢力,即中央政府、地方政府、農民(包括地主和自耕農)、商人(工商)。

其餘的均屬依附型群體,構不成經濟勢力。

經濟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這四大勢力在角力。看明白這一點,我們讀史的很多困惑就會迎刃而解。

當時的朝廷(中央政府),並非天生就是農民的死對頭,更不是什麼地主階級的總代表。它的立場態度,隨需要而變化,時而照顧地方,時而照顧農民。中央和地方也並非鐵板一塊,有時朝廷會因為經濟利益而與各州縣關係鬧得很緊張。

在經濟博弈中,金融、貨幣永遠是朝廷的一個工具。

朝廷用它來調節自己與民間、與各個階層的關係,用以達到國家利益的最大化。

在諸種勢力中,朝廷是最強大的一方,經常掌握主動權。

不過一旦沒把經濟槓桿玩好,就會激起全民的憤怒,比如王莽。

在唐代,有一位官員兼學問家,叫劉秩,是唐初著名史學家劉知幾的兒子。他在唐玄宗年代編寫了一部歷史工具書《政典》,收集了歷代政治、經濟、文化、制度史料,分門別類地編排,開創了咱們國家此類書籍的先河。

令人歎服的是,在金融方面,劉秩也很有見地,他學《管子》學得好,學賈誼也學得好,繼承和發展了前人的金融學說。

管子和賈誼都主張禁銅,反對私鑄。他們認為:貨幣是君主之權,可以用來平衡各階層之間的輕重本末。

國家想讓哪個階級的地位變高或變低,通過貨幣政策就可以辦到,反之亦然。

所以,君王必須掌握鑄幣權,貨幣只能「與之在君,奪之在君,貧之在君,富之在君」。

貨幣的製造、發行、調控等等,都是國家政治權力的運用,並非單純只是經濟上的事兒。

劉秩完全贊同管子的「輕重論」,認為「國之興衰實繫於是(國家興衰就在於貨幣)」。所以,他反對張九齡的「准許私鑄」建議,主張國家壟斷鑄幣權。

看來這個劉秩,是典型的御用經濟學家,但他不掩飾自己。

是就是,怎麼啦?

御用,並不等於就要裝瘋賣傻。劉秩的觀點非常正確,是給統治者出好主意,而不是出餿主意。

他寫了一篇給皇帝的報告,題目是《貨泉議》,也就是《說錢》的唐代版啦。

裡邊還真有些真知灼見,特別是闡述了商品經濟的特點。

他說:「物賤則傷農,錢輕則傷賈」。

這是說,假如農副產品價格低,不值錢,就會傷害農民;反之通貨膨脹,錢貶值,則會傷害商人。

前一個現象好理解,柑橘西瓜稀爛賤,果農當然要倒霉。而後一個現象,理解起來需要繞個彎子——通貨膨脹,為什麼商人不高興?

通貨膨脹,就是物價飛漲。

東西貴了,商人為何不高興?因為這等於商人已有的貨幣財富縮了水。

當然具體情況還要複雜些,不過總體上可以這麼看。

劉秩看清楚了這一點,就主張:「善為國者,觀物之貴賤,錢之輕重,且視時而作法斂散,以平物價,以安民心。」

「視時而作法斂散」的意思,是說要根據情況,制定從緊或從寬的貨幣政策。

要準確判斷物價是高是低,錢是在貶值還是升值。多放一點錢出來,還是少放一點錢出來,要看情況。通過多投放貨幣或者回收一部分貨幣的辦法,把物價平衡好,民心也就安了。

這就是宏觀調控。

這理論,這實踐,都是古已有之的了。

劉秩認為,「物重則錢輕」,東西漲價,也就是錢貶值。

而錢不值錢的原因,就在於錢太多了。這就要想辦法回收一些,錢流通得少,自然也就增值了。

反過來也是,錢一少,就「重」,商品則相應地不值錢。

如此,農民沒有生產積極性,商人也沒有做買賣的積極性,這就要求增加貨幣供應量,讓物價適當漲一漲。

對唐玄宗後期日漸嚴重的經濟衰退問題,劉秩一針見血地指出:經濟不繁榮,就是因為通貨短少!

在他看來,掌握了貨幣發行權,就是掌握了「輕重之本」。他不理解,國家為什麼要把這權力讓渡給他人(指私鑄)。

既然說到了一位理論家,那我們就借這個機會,回顧一下古代金融理論史。

自從春秋末期的單旗先生以來,咱們中國的金融學有過幾個流派,各說各的理。單旗先生我們已經介紹過了,他是「金屬主義」學派的鼻祖,主張貨幣要足值,說多重就要有多重,不能玩虛的,玩虛的就是斂百姓之財。

在他之後,又有「名目主義」學派,說貨幣的價值那就是個名目,是王權說了算。王者說值多少錢,就是多少錢。貨幣不過就是個流通手段,「面值」多少,與它本身的價值無關。

這一派比較典型的人物,是管子,他說過:「黃金、刀幣,民之通貨也。」(《管子.輕重篇》)

繼承管子學說的,是西漢的晁錯,他看的更透徹,說珠寶金銀有什麼用?「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大眾偏偏就以它們為貴。

什麼原因呢?是因為皇權使它們貴重。

這一派,是歷代鑄大錢的理論支持者。

我們讀者就算是外行,也都知道了,他們的這說法,只是部分真理。

貨幣日益成為獨立的流通手段這不假,但幣值絕不是王權意志的體現,而是由市場決定的。政府濫發大錢,沒有不出亂子的。

經濟學家們經常分成若干派,各執一部分真理,互相攪不清,遠在古代就這樣。

再往下,就出現了「實物論」學派。

這一派,產生於南北朝動盪時期。一些人看多了貨幣貶值或者貨幣量不足的亂象,所以提出了取消貨幣的主張。

他們認為,貨幣增值還是貶值,跟貨幣數量多少無關。那跟什麼有關呢?跟市場上商品多少有關。商品多,錢就貶值,商品少,錢就增值。

這其實也含有一部分真理。我們改革開放之前,商品很少,那時的錢,確實很「值錢」,一百元能頂現在的五千元用。

南朝宋武帝時,國用不足(國家經費缺乏),有人就建議,說這是因為錢幣減少所致,應該搜羅民間銅器,多造五銖錢。

有一位叫范泰的金融理論家不同意,他說,商品多少,是在貿易中產生的,跟錢幣數量沒關係。無論商品昨日怎麼貴,今日怎麼賤,它都是那一個東西,就看生產得多少而已。

到了宋孝武帝,又出了一個周朗,更是主張乾脆「罷錢」得了,用穀帛代替。

他說,農桑才是國之本,要重這個本,就應該罷錢。

這是歷史上有名的「廢除貨幣論」,是激進主義學派。在現代也有過傳人,曾經釀成的禍害那就大了,這裡不提。

唐朝實行「兩稅法」,政府收稅要收現錢,結果錢幣集中於國庫,造成流通中的貨幣不足,於是又有人重提「實物論」,如陸贄、韓愈等人。不過他們倒不是激進主義者,而是看到農民被盤剝得厲害,所以主張乾脆就用實物納稅。

除了上述幾派之外,還有一個就是「數量論」學派。

數量論的核心觀點,就是認為:幣值的高低,是由貨幣數量決定的。當貨幣貶值時,就要少投放貨幣;當貨幣升值時,就應該多投放貨幣。他們認為,貨幣的投放量多少,是可以調節物價的。

西漢前期有一部經濟學名著叫《鹽鐵論》,記錄的是一場經濟學大爭論。其中賈誼就是「數量論」的代表人物。

東漢章帝時,因為穀價上漲,政府開銷吃緊。

有一位張林看的明白,說,現在不但是穀貴,百物皆貴,那是因為錢賤。只要「封錢勿出,如此則錢少,物皆賤矣。」(《晉書.食貨志》)

說得真是乾脆利落!

劉秩,就是這一派在唐代的代表人物,他不但認為控制貨幣投放量可以穩定物價,還認為貨幣價值跟人口的多少也有關。

他說,錢為什麼不明不白地就增值了?東西為什麼忽然就賣不起價錢了?是因為人口日益滋生,而鑄錢爐不增加,貨幣量相對減少,流通中的貨幣不足,當然就會「錢重物輕」。

這個貨幣價值與人口數量有關的理論,真是獨具慧眼。

一批又一批的少年人變為成人,進入就業領域和消費市場,造成貨幣量不足,百業蕭條。

這個因素,現在幾乎沒有人考慮進去。

所以說,劉秩的聰明,那真不是一般的!

這個劉秩,在中國歷史上,還是個很罕見的敢為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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