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明官場亂鬥之二:張居正搏殺高拱

從嘉靖二十六年步入仕途,到嘉靖四十一年嚴嵩罷相,十五年間,除了一篇還算言之有物、卻基本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的奏章之外,在那劇烈慘重的政治搏殺中,基本看不到張居正的身影。包括於他有知遇、提攜之恩的徐階身處險惡的漩渦之中時,也看不到他伸出援手的表示。

但是,誠如我們在前面看到的那樣,嚴嵩勢焰最盛時,深切忌諱著徐階,致使那些與徐階相友善的人們,鬼鬼祟祟,不敢與徐階相交往。值此之時,唯有張居正,始終以相當磊落的方式與徐階往還,導致深知徐階推重張居正的老嚴嵩,都十分欣賞器重這個年輕人。

此人之道行可謂深矣。

嘉靖二十六年,即公元一五四七年,張居正科舉中第被選為庶吉士之後,教習他們的人,正是剛剛來到翰林院不久的徐階。

在此之前,徐階是吏部侍郎,即主管全國幹部人事工作的第二把手。當時,連續幾任吏部尚書都很看重徐階,所以,「階數署部事」,很多時候都是徐階在代理主持工作。後來來了一位自我感覺極好的尚書,大事小事都要自己說了算。於是,徐階就躲開了,來兼翰林院學士,不久,成為翰林院掌院學士。

翰林院是在唐代開始設置的,最初的功能,是為皇宮內部提供各種藝術、技藝表現與表演的部門。宋朝的翰林院下設天文、書藝、圖畫、醫官四局,其最高首長叫翰林院勾當官,搞得就連御廚茶酒也稱翰林。而所謂翰林學士,則是由具有優秀文學才能的朝臣充任,其工作的部門在唐代叫學士院,在宋代叫翰林學士院,元代則稱之為翰林兼國史院。到了明代,才開始將修史、著作、圖書等事務歸於翰林院,正式成為外朝官署,「備天子顧問」是其重要職能之一。其最高首長就是掌院學士,一般由正三品以上的大臣充任。

這是一個沒有什麼職權的部門,卻是一個極其清貴的地方。當時,帝國中央已經形成了一個慣例——不是進士不能入翰林,不是翰林不能入內閣,首都北京和留都南京的禮部尚書、侍郎和吏部右侍郎則非翰林者不能擔任。從一個統計數字中可以看出其清貴,明朝的宰輔也就是內閣大學士共有一百七十餘人,出身翰林者佔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因此,人們才會將庶吉士看成是「儲相」——後備宰相。

徐階在翰林院教習的庶吉士們,實際上可以被理解成為中央後備高級幹部博士後專修班學員。徐階兼具雙重角色,既是他們的導師,也是他們的校長。就是在此期間,徐階發現了張居正。

當時,社會上和官場瀰漫著一種追求詩詞文學名聲的熱潮,許多類似今天各種沙龍的文學小團體到處湧動:

——「前七子」方才凋零,便出來了「後七子」;

——唐宋派方興未艾,復古派大旗已高高舉起;

——「十才子」的自我感覺剛剛漸入佳境,「八才子」又意氣昂揚地迎面而來;

——你們哥幾個管自己叫「三傑」,我們兄弟們就是「四俊」。

自娛自樂,相當熱鬧。

其百無聊賴之處,我們可以在今天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看出苗頭——那麼多才俊名士們,能夠如唐詩人宋詞人那樣,被人們而非專家普遍記住名字的,卻是一個也沒有。

張居正則幾乎完全置身於外,與那些熱熱鬧鬧的場面保持著距離,相當克制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從史家的論證中可知,張居正也曾經犯過青年人最容易犯的錯誤——不可救藥地喜愛上了文學。科舉中第之前,他曾經相當狂熱地以古來詩文大家自我期許,並為此著實下過一番苦功。結果,不但發現自己缺少此方面的天賦才氣,還耽誤了太多時間,以至於錯過了嘉靖二十年的全國會試,並在嘉靖二十三年的會試中名落孫山。也有史家認為,張居正之所以沒有參加嘉靖二十年的會試,是因為年齡只有十七歲,太小的緣故。姑且存疑。

是故,此時的張居正潛心於國故典章的鑽研,默默關注著時勢政治,於喧囂浮華之中,自顯出其特立獨行。由此,進入了徐階的視野。

嘉靖二十八年,散館,庶吉士張居正順利點翰林,做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大約勉強可以類比為今天的中央政策研究室正處級調研員。此後,又是長長的沉寂。其間,曾經為養病等緣故,回到家鄉,前後幾達六年。

張居正又一次露面,已經是嘉靖三十九年。返回京師的張居正,出任國子監司業,開始成為國子監祭酒高拱的助手與同事。

國子監是帝國最高教育管理機構和帝國最高學府。祭酒是其最高首長,可以理解成相當於今天的中央最高加唯一國立大學校長;司業則相當於常務副校長,負責以儒學為主的教學事務。從史書記載上看,高拱與張居正志同道合,兩人相處得相當好,以至於彼此「相期以相業」。就是說,兩個雄心勃勃的傢伙,已經在以有朝一日攜手擔當宰相來互相期許了。

假如他們對對方的個性瞭解得再深入一些的話,可能彼此就都不會如此期許了。

高拱比張居正早六年科舉中第,那一年,即嘉靖二十年,就是張居正沒有參加會試的那一年。此後,高拱也被選為庶吉士,畢業後,授官翰林院編修。高拱後來的迅速晉陞,有兩個重要原因:一個與他在裕王府給裕王當了九年老師有關,另外一個並非不重要的原因,則與徐階的推重有關。

中後期的嘉靖皇帝,極度相信道教師父的話。當時,為了長壽,一個道士警告嘉靖皇帝:兩龍不相見。結果,這位皇帝便長時間地不見自己的兩個兒子,同時,也在很長時間內不立太子。因為兩個兒子中必定有一個是未來的「龍」,立了太子會使兩龍相見,會令他聯想到自己的死,聯想到這個太子有一天會取代自己。對死的恐懼,甚至令他極度厭惡別人談到皇家子孫的生,因為這同樣會使他聯想到有生必有死。

由於這個緣故,他的孫子,即裕王的兒子——後來的萬曆皇帝出生後,有一位當時頗受寵信的宮中女官祝賀他喜得皇孫,沒想到,他竟勃然暴怒,立即將這位女官趕出宮去。就這樣,萬曆皇帝長到快四歲了,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因為明代皇家規定,皇室子孫的名字必須由皇帝賜給。

由於這個緣故,人們長時間無法知道,裕王究竟會不會成為未來的天子。史書稱「中外危疑」。

此時,嘉靖皇帝的另外一個兒子景王,更受皇帝喜愛,並且沒有按照皇家制度到他自己的封地去,長期留在首都,具有明顯的爭奪繼承權的意思。在此期間,高拱一直盡心盡力地輔導裕王讀書,裕王相當尊重他,曾經手書「懷賢忠貞」四字賜給他。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嚴嵩罷相。此後,在新首輔徐階的舉薦下,高拱很快由正四品的國子監祭酒迅速晉陞為正二品的禮部尚書,被徐階推薦參加內閣的值班,為皇帝撰寫受到高度重視的青詞。並在嘉靖四十五年拜文淵閣大學士,正式成為內閣成員。

此後,出現了一個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局面:高拱與徐階之間發生衝突,漸趨激烈,終至決裂為勢不兩立。

《明史》中記載:「始階甚親拱,引入直。拱驟貴,負氣頗忤階。」從當時情勢和史料記載中判斷,高拱自視極高,而且,嘉靖四十四年,景王又病死,裕王承繼大位已成定局,他很可能認為徐階是在拍自己的馬屁,為將來預留地步,於是並不領徐階的情。這樣,他才會在「驟貴」——突然發跡之後,經常賭氣般地和徐階對著幹。

而徐階大約也確實有預留餘地的意思在,因此,對高拱很器重並親近。但他似乎沒有洞察到高拱的心思,因此在處理事務時,顯然沒有過多考慮高拱的情緒。當時,高拱把自己的家搬到了內閣值班室附近,時不時地在值班時,偷偷溜回家,並且有時還把宮裡的器具帶出去使用。為此,遭到一位言官的彈劾。這位言官可能有拍徐階馬屁的意思,偏偏又是徐階的同鄉,高拱便認為是徐階指使的,於是,「大憾之」——痛恨徐階。公元一五六六年,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嘉靖皇帝病死,裕王即位。沒幾天,轉過年去,就進入了新皇帝的年號——隆慶元年。在此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情,導致了高拱對徐階的徹底痛恨,並為此後與張居正的決裂埋下了伏筆。

嘉靖皇帝死時,按照慣例,由首輔負責起草老皇帝的遺詔。一般說來,這種遺詔是對過去的蓋棺論定,並由此生發出對未來的展望,極為重要,並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官樣文章。那些有作為的首輔,常常以此為契機,給國家帶來全新的氣象。

此次,徐階就把握了這個機會,在遺詔中,將嘉靖朝四十五年間最不得人心的重要弊端進行了一番正本清源、撥亂反正。結果,史稱:「詔下,朝野號慟感激。」遺詔公佈後,朝野上下的人們痛哭失聲、感激不已,並將這份遺詔和當年楊廷和撰寫的那份詔書,視為嘉靖朝一始一終的兩大盛事。從而,成為歷史上相當有名的一份遺詔。

沒想到,這件盛事卻把高拱和另外一位內閣大學士惹惱了。原因是,此時的徐階「傾心委居正」——全心全意地依靠張居正,他是和張居正商量著起草的這份重要文件,高拱和另外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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