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千古是非何處問——聽袁騰飛講歷史說古今

據說袁騰飛是個有爭議的人。有爭議,據說是因為他很敢言。反對他的人,說他的歷史課特意譁眾取寵,甚至更像是憤青的言論;支持他的人,捍衛他勇於表達的自由,更擔心他的處境與安危。因為他擅於講課、見解獨到,所以有機會到「百家講堂」講歷史;因為他直率敢言,所以引起廣泛注意;因為電腦科技的無遠弗屆,所以他在課堂上的片段談話,很快地傳送到全球各地,因而「一夕成名」,並且獲得「史上最牛的歷史老師」的稱號。

不管外界怎麼看袁騰飛,都無法改變他作為歷史專業出身的中學歷史教師這個最根本的身分與特質。憑著隻字片語論斷他的人,應該好好讀完他的書;對他充滿好奇的讀者,更應該用心讀他的書;想批判他的歷史學者,或許可以試著從他的書看到他對於推廣歷史教育的用心與努力。

對於外界的看法,袁先生自有其「夫子自道」的說法。「史上最牛的歷史老師」,他肯定是敬謝不敏的!所以他在「序」言說的很明白:「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我只能是這麼來安慰一下自己,如果有解釋的機會,就儘量去解釋。我想跟大家說我絕對不是史上最牛的歷史老師,希望大家不要誤會。」這個解釋顯然也帶點無奈。或許是無奈於「印象」已經造成,多說無益吧!對於自己的「一夜成名」,袁先生也有一番詮解:

我只是一名普遍的中學歷史老師,從小因為喜歡歷史而讀歷史,因為愛歷史而在大學選擇歷史專業,最後順理成章地教歷史。不經意間,我的教學視頻片段被放到網路上,點擊率竟然超過了兩千五百萬。在國外的學生告訴我,說我的視頻出現在優酷首頁、百度視頻首頁,我才知道自己「一夜成名」了,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正是因為透過電腦網路的傳播,使得袁先生「一夕成名」,但他似乎也感受到因此所帶來的壓力。「一切都已不可『挽回』」,讀起來還是無奈,或許就是受到「成名」之累,心情也受到影響。

無論如何,雖是現代科技的威力所帶來的「一夕成名」,但袁先生的講課真正受到矚目,卻是因為確有其真功夫,也確有其特色。以下我試著從兩個面向解讀袁先生的「講歷史說古今」。

一、從講史的歷史傳統來看,袁先生講授歷史,很有說書人的味道,似可從古代「講史」傳統的脈絡理解。

「講史」傳統,在古代中國可說具有漫長的淵源。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寫北宋都城開封景觀。其<市瓦伎藝>載:「講史:李慥、楊中立、張十一、徐明、趙世亨、賈九」,明記宋代開封府內已經有若干講史名家。南宋耐得翁《都城紀勝》寫杭州風俗民情與作者見聞,其<瓦舍眾伎>提及「說話有四家」,其中一家就是「講史書,講說前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南宋吳自牧《夢梁錄》也載:「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鑑》、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有戴書生、周進士、張小娘子、宋小娘子、邱機山、徐宣教;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話,為幕士請給講,諸史俱通。」

可見「講史」在宋朝時期已經相當流行,而且名家還不少。但「講史」的傳統肯定還要早於宋朝。即以「說三國」為例,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史通》談到某些三國故事,說「得之於行路,傳之於眾口」,可知唐代三國故事已經非常流行。唐人詩歌中提及「三國」故事的也隨處可見,如杜甫、李白、劉禹錫都有不少吟詠三國史事的作品。其中,杜牧<赤壁>:

折戟沈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詩篇本意大致說在赤壁之戰所遺留折斷的鐵戟,沉沒在水底沙中,還沒有被銷蝕掉。而今被人發現,經過一番磨洗,鑑定它確是赤壁戰役的遺物,詩人因而發出懷古幽情;接著他從反面落筆,描寫那場戰爭。假使當時東風不給周郎方便,那麼,勝敗雙方就會易位,歷史形勢將完全改觀,兩個東吳著名美女——孫策婦大喬和周瑜婦小喬,就會被曹操搶去,關在銅雀台上。

銅雀台是建於建安十五年(西元二一○年),在赤壁之戰後兩年。可知,詩人錯置時間,而這種錯置很可能就是受到小說家言的影響。另一方面,詩文所承載的情節,日後受到小說家繼續發揮。因此,曹操發動赤壁之戰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江東兩美女,成為以後《三國志平話》到《三國演義》的一個重要情節。

李商隱的<驕兒詩>說:「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顯示張飛和鄧艾的人物形像特質,在當時已經相當普遍被認識,因此連孩童都有深刻體認。

到了「講史」風氣相當盛行的宋朝,「說三國」就更受到喜愛。宋仁宗朝的東京開封還出現知名的「說三分」藝人霍四究。《東坡志林》引錄俞文豹《吹劍錄》的話說:

途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

意思說:當時許多頑皮的小孩,拿著家長給的錢到市集聽說書人講三國。當他們聽到劉備失敗,就傷心落淚;聽到曹操失敗,就拍手稱快。可知,「三國」故事在宋代不僅婦孺皆知,深入人心,而且貶抑曹操的傾向已相當明顯。

南宋詩人陸游<小舟遊近村舍舟步歸>詩寫道: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

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

蔡中郎就是東漢末年著名學者蔡邕,也是著名才女蔡文姬的父親。蔡氏父女的故事,在《三國演義》中都有描述。因此,「說蔡中郎」應該也就是「說三分」;「滿村聽說」也可見三國故事的流傳,而說書講史的人,取材自「三國」者大概已經蠻普遍了。

其實,不論是講「前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或者是「說三國」,這些「講史」家之所以能夠吸引聽眾,誠如南宋吳自牧《夢梁錄》所言:「講得字真不俗,記問淵源甚廣耳。」

袁先生講史,頗得說書人箇中三昧。他善於營造氣氛,運用當代語言,結合若干時事,穿透古今,既能「講得字真不俗」,又顯示他「記問淵源甚廣」,將歷史課說得精采逗趣,往往妙語如珠,引起他的學生或其他閱聽者的注意,從而達到他的目的:引發人們對歷史的「興趣」。

從「講史」傳統的角度檢視袁先生說史,我想大致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運用生動的語言

「講史」之所以能打動人心,首要當即在於運用生動的語言。就這一點而言,袁先生可以說是相當成功的。試舉例說明:如他用「七匹狼輪番登場」形容「戰國七雄」,既標示出「七雄」的野心,也形象地呈現其特點。他用「舶來者居上」形容魏晉南北朝「佛道」的角力,並明示佛教略勝一籌。他用「修廟賣皇帝」形容南朝梁武帝的崇佛。他用「騙你到洛陽」,形容北魏孝文帝的遷都洛陽,甚至用「骨灰級粉絲」,進一步說明北魏不惜亡國而施行漢化。類似用語,全書處處可見,充滿生動與趣味。這是他的「講史」能吸引人的主因之一。

(二)善於情境的營造

對於說書人而言,氣氛的營造是另一個功夫所在。袁先生講史也頗能掌握此要訣。例如:漢代用人制度有「察舉」與「徵辟」。「講史」涉及制度最容易讓閱聽者昏昏沉沉,不易理解。袁先生用了朱買臣「覆水難收」的故事,講述一個因努力而受皇帝「徵辟」的事例,並以此當作少數的「反例」,他說:「像朱買臣這樣能交狗屎運的人太少了,皇上都能聽說,你得賢到甚麼程度。所以徵辟不是主要途徑,主要靠甚麼?察舉,自下而上舉薦人才。」這樣就簡潔扼要的將漢代的用人途徑作了生動的交代。

又如:「禮制」涉及一套複雜的禮法規範與儀式象徵,對中學生而言,其實難度甚高。袁先生講到中國古代禮制,也營造了相當不錯的情境:

中國古代的禮制森嚴,所有的東西都能體現出等級來。天子頭戴的冕旒冠,看著好像腦袋頂一個搓板,垂著算盤珠子。這珠子都有講究,天子要垂十二串珠子,諸侯垂九串。韓國的歷史劇裡面韓王一出來載的那個就是九串,我特意趴電視上數,韓國這回還真沒吹牛,這個韓劇還比較真實,他們的九串是戴對的,因為他不是天子,中國皇帝才可以戴十二串。再比如故宮的大門上,九九八十一顆銅釘,屋脊上九個走獸。你說我們家屋脊上也弄九個,找死吶!我們家蓋房子也用黃瓦,找死吶!這全都有等級的。……孔子就特別強調要維護這個禮。

透過韓劇國王冕旒冠帽上的串珠,營造一個禮制的情境,又輔以房屋建築與貴賤身分等級的區別,點出禮制的核心價值,很容易讓閱聽大眾迅速掌握,可說是相當成功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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