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諸葛亮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不別治生

※本篇選自呂思勉著《論學集林.蒿廬札記》(第731—735頁)。

諸葛亮自表後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餘饒。至於臣在外任,無別調度,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餘昂,外有贏財,以負陛下。」及卒,如其所言(見《三國志》本傳)。讀史者以為美談。

其實當時能為此者,非亮一人也。夏侯惇「性清儉,有餘財,輒以分施,不足資之於官,不治產業」。徐邈「賞賜皆散與將士,無入家者」。嘉平六年,詔與田豫並褒之(以上均見《三國志》本傳)。鄧芝「為大將軍二十餘年……身之衣食,資仰於官,不苟素儉,然終不治私產,妻子不免饑寒。死之日,家無餘財」。呂岱「在交州,歷年不餉家,妻子饑乏」。其所為皆與亮同。

陳表「家財盡於養士,死之日,妻子露立」。朱桓「愛養吏士,贍護六親,俸祿產業,皆與共分。及桓疾困,舉營憂戚」(見《三國志》本傳)。則尤有進焉者矣。

君子行不貴苟難,不以公家之財自私則可矣;祿盡於外,而妻子饑寒則過矣。要之治生自治生,廉潔自廉潔,二者各不相妨也。

袁渙「前後得賜甚多,皆散盡之,家無所儲,終不問產業。乏則取之於人,不為嗷察之行,然時人服其清」(見《三國志》本傳)。有袁渙之行則可也。無之,則有借通財之名,行貪取之實者矣。隨身用度,悉仰於官,而無節度,亦不能保貪奢者之不恣取也。為之權衡斗斛,則並權衡斗斛而竊之,於私產之世而求清廉,終無正本之策也。是故督責之術之不可以少弛也,於財計尤然。

羊續為南陽太守,妻與子秘俱詣郡舍,續閉門不納。妻自將秘行,其資藏惟有布衾、敞祗裯、鹽麥數斛而已。顧敕秘曰:「吾自奉若比,何以資爾母乎?」使與母俱歸。劉虞「以儉素為操,冠敞不改,乃就補其穿。及遇害,瓚兵搜其內,而妻妾服羅紈,盛綺飾,時人以此疑之」(均見《後漢書》本傳)。步騭「被服居處有如儒生。然門內妻妾,服飾奢綺,頗以此見諷」(見《三國志》本傳)。夫虞與騭非必其為偽也,和洽曰:「夫立教觀俗,貴處中庸,為可繼也。今崇一概難堪之行以檢殊塗,勉而為之,必有疲瘁。」(見《三國志》本傳)儉者之家人,不必其皆好儉也。身安於儉焉,習於儉焉,勉於儉焉,皆無不可,必欲強其家人以同好,則難矣。迫其家人為一概難堪之行,以立己名,尤非真率平易者所能為。故居官者攜家室以俱行,未為失也,必欲使之絕父子之恩,忘室家之好,如世所稱妻子不入官舍者,亦非中庸之行矣。然身儉素而家人奢泰,以此累其清節者,亦非無之。妻子不入官舍,亦有時足為苞苴濫取之防,以此自厲,究為賢者,較之以家自累者,則遠勝矣(《三國志》載:蔣欽,「權嘗入其堂內,母疏帳縹被,婦妾布裙。權嘆其在貴守約」。則家人能俱安於儉者,亦有之,然非可概諸人人也)。

治生之道,循分為難。何謂循分?曰:「耕而食,織而衣,有益於己,無害於人者是已。」然在交易既興之後則難矣。無已,其廉賈乎?然身處闤闠之中,為操奇計贏之事,而猶能不失其清者,非有道者不能,凡人未足以語此也。士大夫之家,既不能手胼足胝,躬耕耘之業,又不能持籌握算,博蠅頭之利;使為農商,必將倚勢陵人,滯財役貧矣。陳化敕子弟廢田業,絕治產,仰官廩祿,不與百姓爭利(見《三國志.孫權傳》黃武四年注引《吳書》),以此也。若其財果出於廩祿,禹治產亦何傷?所以必絕之者,正以士大夫而治生,易有妨於百姓故也。諸葛亮之不別治生,其以此歟?

《三國志.孫休傳》注引《襄陽記》言:「(李)衡每欲治家,妻輒不聽。後密遣客十人,於武陵龍陽泛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株。臨死,敕兒曰:『汝母惡我治家,故窮如是。然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衡亡後二十餘日,兒以白母,母曰:『此當是種甘橘也。汝家失十戶客來七八年,必汝父遣為宅。汝父恆稱太史公言,江陵千樹橘,當封君家。』吾答曰:『且人患無德義,不患不富,若貴而能貧,方好耳,用此何為?』吳末,衡甘橘成,歲得絹數千匹,家道殷足。晉咸康中,其宅址枯樹猶在。」患無德義而不憂貧,衡之妻何其賢也!然勤樹藝之利,而不剝削於人,衡之治生,亦可謂賢矣。然自吳末至咸康,五十年耳,木已枯矣,信乎樹木之利,不如樹人也。

士之能厲清節者寡矣,亂世尤甚,以法紀蕩然,便於貪取也。《三國志.王修傳》言:袁氏政寬,在職勢者多畜聚。太祖破鄴,籍沒審配等家財物以萬數。此袁氏所由亡歟?(《郭嘉傳》注引《傅子》,謂嘉言紹有十敗,曹公有十勝,漢末政失於寬,紹以寬濟寬,公糾之以猛。然則紹之寬,非寬於人民,乃寬於虐民者耳。)然雖太祖,亦未能使其下皆厲廉節也。太祖為司空時,以己率下,每歲發調,使本縣平資。於時譙令平曹洪資財與公家等,太祖曰:「我家資那得如子廉耶?」(《三國志.曹洪傳》注引《魏略》)洪之多財可知矣。諸葛瑾及其子恪並質素,雖在軍旅,身無采飾;而恪弟融,錦罽文繡,獨為奢綺。潘璋「性奢泰,末年彌甚,服物僭擬,吏兵富者,或殺取其財物。」(均見《三國志》本傳)其不法如此。然非獨武人也,曹爽等實不世之才,而卒以奢敗。魏之何夔,蜀之劉琰,吳之呂范,並以豪汰稱,而其風且傳於奕世(何曾,夔之子也)。晉治之不善,王、石等之奢汰實為之,而其風則仍諸魏末者也。以魏武帝、諸葛武侯之嚴,吳大帝之暴,而不能絕,亦難矣。

太祖父嵩之死,《武帝紀》注引《世語》《吳書》,其說不同。《世語》云:「嵩在泰山華縣,太祖令泰山太守應劭送家詣兗州,劭兵未至,陶謙密遣數千騎掩捕。嵩家以為劭迎,不設備。謙兵至……闔門皆死。」《吳書》言:「太祖迎嵩,輜重百餘兩。陶謙遣都尉張闓將騎二百衛送,闓於泰山華、費間殺嵩,取財物,因奔淮南。」謙雖背道任情,謂其與闓宣合從寇鈔,似失之誣,當以《吳書》之言為是。然無論其為謙遣騎掩捕,抑衛送之將所為,嵩之慢藏海盜則一也。處亂世者,可不戒歟?

魯肅指囷,讀史者亦久傳為美談,然亦非獨肅也。先主轉軍廣陵海西,糜竺進奴客二千,金銀貨市,以助軍資。於時困匱,賴以復振,亦肅指囷之類也。知《管子》謂丁氏之粟足食三軍之師,為不誣矣。然用財貴得其當,劉備、周瑜,皆末世好亂之士,助之果何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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