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後漢亂源與三國始末

※本篇選自呂思勉著《白話本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標題有改動。該書採用民國紀元的方法來紀年,以1912年民國元年為基準,民元以前逆推,稱民國前某某年,簡稱前某某年。

第一節 後漢的亂源

兩漢時代,總算是中國統一盛強的時代;兩漢以後,便要暫入於分裂衰弱的命運了。這個分裂衰弱的原因也甚多,追溯起來,第一件便要說到「後漢時代的羌亂」。

羌族的起源和分布,已見第一篇第六章第四節,和第二篇上第四章第二節。這一族分布的地方,是很廣的。現在專講後漢時在中國為患的一支,《後漢書.羌傳》說:

羌無弋爰劍者,秦厲公時,為秦所拘執,以為奴隸……後得亡歸,而秦人追之急,藏於岩穴中,得免。羌人云:爰劍初藏穴中,秦人焚之;有景,象如虎,力其蔽火,得以不死。既出,又與劓女遇於野,遂成夫婦。女恥其狀,被髮覆面,羌人因以為俗。遂俱亡入三河間。《注》:「黃河湟水賜支河也。」案賜支就是析支,就是河曲之地,不能另算做一條河。所以注引《續漢書》作「河湟之間」。諸羌見。爰劍被焚不死,怪其神,共畏事之,推以為豪。河湟少五穀,多禽獸,以射獵為事;爰劍教之田畜,遂見尊信;廬落種人依之者日益眾。羌人謂奴為「無弋」,以爰劍嘗為奴隸,故因名雲。其後世世為豪。至爰劍曾孫忍時,秦獻公初立,欲復穆公之威,兵臨渭首。滅狄獂戎,忍季父邛,畏秦之威,將其種人附落而南,出賜支河曲數千里;與眾羌絕遠,不復交通。其後子孫分別,各自為種,任隨所之:或為氂牛種,越巂羌是也;如今四川的西昌縣。或為白馬種,廣漢羌是也;如今四川的廣漢縣。或為參狼種,武都羌是也;如今甘肅的武都縣。忍及弟舞,獨留湟中。並多娶妻婦;忍生九子,為九種;舞生十七子,為十七種。羌之興盛,從此始矣。

《後漢書》說越巂、廣漢、武都諸羌,都是爰劍之後,這句話恐未必十分可信。但因這一段文字,可以證明兩漢時代,為中國患的羌人確是居湟中這一支。湟中是個肥沃的地方,爰劍又是個從中國逃出去的,他的文明程度,總得比塞外的羌人高些,看「教之田畜,遂見尊信」八個字,就可以明白。

這一支羌人的根據地,是從河湟蔓延向西南,包括青海和黃河上游流域。他的文明程度頗低,而體格極其強悍;《後漢書》說他「堪暑耐寒,同之禽獸」。而且好鬥。部落分離,不能組織大群;又好自相攻伐,要到一致對外的時候,才「解仇詛盟」;事情一過,就又互相攻伐了;這也是羌人的一個特色。這個是因為他所處的地方,都是山險,沒有廣大的平原的緣故。羌人在歷史上,始終不能組織一個強大的國家,做出大一點的事業,也是為此。

漢朝和羌人的交涉,起於武帝時。這時候,匈奴還據著河西(參看第二篇上第四章第一節)。和羌人所據的湟中,只隔著一枝祁連山脈;武帝防他互相交通,派兵擊破羌人,置個護羌校尉統領他。羌人就棄了湟水,西依西海(青海)鹽池(在青海西南)。王莽時,羌人獻西海之地,王莽把來置了一個西海郡,莽末內亂,羌人就乘此侵入中國。後漢時羌人一支佔據河北大允谷和大小榆中一帶(在如今平番導河一帶)。頗為邊患,和帝時,才把他打破,重置了西海郡;而且夾著黃河,開列屯田。從此從大小榆谷到西海,無復羌寇。然而降羌散布郡縣的很多(在安定、北地、上郡的,謂之東羌。在隴西、漢陽、金城的,謂之西羌)。中國的吏民豪右,都不免「侵役」他。前一八○五年,罷西域都護和校尉,發羌人去迎接他。羌人頗有逃散的。郡縣到處「邀截」,又不免騷擾。於是各處羌眾,同時驚潰。「東寇三輔,南略益州」。涼州的守令,都是內地人;見羌勢已盛,無心戰守,都把郡縣遷徙到內地來;百姓有不願意遷徙的,就強迫「發遣」;死亡流離,也不知多少。直到前一八九四年,才把三輔肅清,涼州還沒有平定,而軍費已用掉二百四十億。到順帝時,涼州也算平定了,才把內徙的州縣,依舊回復。不多時,羌人又叛。用兵十餘年,又花掉八十多億的軍費。到桓帝即位,才用段熲做校尉,去討叛羌,這個段熲,是以殺戮為主義的。他說:「昔先零作寇,趙充國徙令居內,煎當亂邊,馬援遷之三輔。始服終叛,至今為梗,猶種枳棘於良田,養蛇虺放室內也。臣欲絕其本根,不使能殖。」於是從前一七五三年起,至前一七四三年止,用兵凡十一年。把西羌直追到河首積石山,東羌蹙到西縣(如今甘肅的秦安縣)。山中,差不多全行殺盡。這歷年的羌亂,才算靠兵力鎮定(羌亂的詳細,可參看《後漢書.本傳》,和任尚、虞詡、段潁、皇甫規、張奐等傳)。

後漢的羌人,並不算什麼大敵,他的人數,究竟也並不算多,然而亂事的蔓延,軍費的浩大,至於如此。就可見得當時軍力的衰弱,政治的腐敗。這件事情,和清朝川楚教匪之亂,極其相像。軍費自然十之七八,都是用在不正當的方面的。卻是(一)涼州一隅,因此而兵力獨厚;(二)其人民流離遷徙之後,無以為生,也都養成一個好亂的性質,就替國家種下一個亂源。

政治腐敗,他的影響,決不會但及於涼州一隅的。咱們現在,要曉得後漢時代社會的情形,且引幾段後漢人的著述來看看。

今察洛陽:資末業者,什於農夫;虛偽游手,什於木業;是則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婦桑;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類皆如此;本末不足相供,則民安得不饑寒(《論衡.務本篇》)。

王侯貴戚豪富,舉驕奢以作淫巧,高負千萬,不肯償債;小民守門號呼,曾無怵惕慚怍哀矜之意。同上《斷訟篇》。使餓狼守苞廚,饑虎牧牢豕,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斲生人之骨髓。……豪人之室,連棟教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船年賈販,周於四方,廢居積貯,滿於都城,奇賂寶貨,巨室不能容,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綺室,倡謳妓樂,列乎深堂(《昌言.理亂篇》)。

井田之變:豪人貨殖館舍,布於州郡,田畝連於方國。……財賂自營,犯法不坐,刺客死士,為之投命。至勢弱力少之子,被穿帷敗,寄死不斂,冤困不敢自理(同上《損益篇》)。

這種情形,說來真令人「劌心怵目」。卻是為什麼弄到如此?這是由於漢朝時候的社會,本不及後世的平等。他的原因,是由於(一)政治上階級的不平,(二)經濟上分配的不平,這個要參看下篇第三章第五節和第七節才得明白。這種不平等的社會,儻使政治清明,也還可以敷衍目前,為「非根本的救濟」;卻是後漢時代,掌握政柄的不是宦官就是外戚,外戚是紈袴子弟,是些無知無識的人,宦官更不必說。他們既執掌政權,所用的自然都是他們一流人,這一班人布滿天下,政治自然沒有清明的希望。要曉得黑暗的政治,總是揀著地方上愚弱的人欺的,總是和地方上強有力的人,互相結托的。所以中央的政治一不清明,各處郡縣都遍布了貪墨的官;各處郡縣都遍布了貪墨的官,各處的土豪,就都得法起來。那麼,真不啻布百萬虎狼於民間了(靈帝開西邸賣官,刺史守令,各有價目。尤其是直接敗壞吏治的一件事情)。

所以張角一呼,而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的人,同時響應。張角是鉅鹿人,他自創一種妖教,名為「太平道」,分遣弟子「誑誘四方」,十餘年間,眾至數十萬,他把這些人分做許多「方」,大方萬餘人,小者數千。暗約前一七二八年(靈帝中平元年)。三月五日同時起事。還沒有到期,給自己同黨的人告發了,張角就「馳敕諸方,一時俱起」。中外大震。這種初起的草寇,論兵力,究竟是不濟事的。靈帝派皇甫嵩、朱儁等去討伐,總算不多時就勘定了。然而從此之後,到處寇盜蜂起,都以「黃巾」為號(張角的兵,都是把黃布包著頭的,所以人家稱他為黃巾)。郡縣竟不能鎮定。因為到處寇盜蜂起之故,把州刺史改做州牧,於是外權大重,就成為分裂的直接原因(參看上篇第八章第一節、下篇第三章第一節)。

第二節 三國始末

「山雨欲來風滿樓」,分裂的機會成熟了,卻仍等待著積久為患的宦官外戚做個導火線。

靈帝是個最尊信宦官的。他因為數失皇子,何皇后的兒子辯,養於道人史子助家,號為史侯。王美人的兒子協,靈帝的太后董氏自行撫養,號為董侯。靈帝想立董侯,沒有辦到,前一七二三年,靈帝病重了,把董侯囑託宦者蹇碩,叫蹇碩立他。這時候,何皇后的兄弟進,做了大將軍,兵權在手。蹇碩想誘他入朝,把他殺掉,然後擁立董侯。何進明知他的陰謀,擁兵不朝。蹇碩不敢動。於是史侯即位,是為廢帝。

這時候,外戚宦官,依舊是勢不兩立。然而何氏出身低微,何太后的立,頗得些宦官的力。以是何氏對於宦官,有些礙難下手。何進雖然殺掉蹇碩,又逼死董太后,殺掉董太后的哥哥董重;然而要盡誅宦官,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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