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孫吳為甚麼要建都南京

※此篇節選自1946年5月3日《正言報》的《南京為什麼成為六朝朱明的舊都》一文,今將原文的開頭和結尾附於本文的開始和結尾,方括號內文字即是。

【都邑的選擇,我是以為人事的關係,重於地理的。南京會成為六朝和明初的舊都,這一點,怕能言其真相者頗少。漢史之家,往往把史事看得太深了,以為建都之時,必有深謀遠慮,作一番地理上的選擇,而不知其實出於人事的推移,可謂求深而反失之。所以我在這裡,願意說幾句話,以證明我的主張,而再附述一些我對於建都問題的意見。】

南京為甚麼會成為六朝的都邑呢?其實東晉和宋、齊、梁、陳不過因襲而已。創建一個都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又當都邑創建之初,往往是天造草昧之際,人力物力都感不足,所以總是因仍舊貫的多,憑空創造的少,這是東晉所以建都南京的原因。至於宋、齊、梁、陳四代,則其政權本是沿襲晉朝的,更無待於言了。然則在六朝之中,只有孫吳的建都南京,有加以研究的必要。

孫吳為甚麼要建都南京呢?長江下流的都會,本來是在蘇州,而後來遷徙到揚州的。看秦朝會稽郡的治所和漢初吳王濞的都城,就可知道孫吳創業,本在江東,其對岸,直到孫策死時,還在歸心曹操的陳登手裏,自無建都揚州之理。然則為甚麼不將根據地移向長扛上流,以便進取呢?須知江東定後,他們發展的方向,原是如此的,然其兵力剛進到湖北邊境時,曹操的兵,已從襄陽下江陵,直下漢口了。上流為曹操所據,江東斷無以自全,所以孫權不能不連合劉備,冒險一戰。赤壁戰後,上流的形勢穩定了,然欲圖進取,則非得漢末荊州的治所襄陽不可。而此時荊州,破敗已甚,龐統勸劉備進取益州,實以「荊土荒殘。人物凋敝」,為最大的理由。直至曹魏之世,袁淮尚欲舉襄陽之地而棄之(見《三國.魏志.齊王紀》正始七年注引《漢晉春秋》),其不能用為進取的根據可見。然吳若以全力攻取,魏亦必以全力搏擊,得之則不能守,不得則再蹈關羽的覆轍,所以吳雖得荊州,並不向這一方面發展,孫權曾建都武昌,後仍去而還江東,大概為此。

居長江下流而圖發展,必先據有徐州。關於這一個問題,孫權在襲取關羽時,曾和呂蒙研究過,到底取徐州與取荊州,孰為有利?呂蒙說:徐州,北方並無重兵駐守,取之不難,然其地為「驍騎所騁」,即七八萬人,並不易守,還是全據長江的有利。如此,才決計襲取荊州。

可見在下流方面,孫吳亦不易進取,而曹魏在這一方面的壓力卻頗重。原來劉琮降後,曹操要順流東下,不過一時因利乘便之計,若專欲剿滅孫吳,自以從淮南進兵為便。所以赤壁戰後,曹操曾四次征伐孫權(建安十四年,十七年,十九年,二十一年),都是從這一方面來的,而合肥的兵力尤重。

孫吳所以拒之者,實在今濡須口一帶。此為江東的生死所繫,都金陵,則和這一帶聲勢相接,便於指揮。又京口和廣陵相對,亦為長江津渡之處,曹丕曾自將自此伐吳,此路亦不可不防;居金陵與京口相距亦近,有左顧右盼之勢,孫權所以不居吳郡而居金陵,其理由實在於此。此不過一時軍事形勢使然,別無深意。

東晉和宋、齊、梁、陳四朝,始終未能恢復北方,論者或謂金陵的形勢,欲圖進取,尚嫌不足,後來宋高宗建都臨安,或又嫌其過於退守,謂其形勢尚不如金陵。此等議論,皆太偏重地理,其實南朝之不能恢復,主因實在兵力之不足,當時兵力,南長於水,北長於陸,水軍之力雖優,足以防禦,或亦可乘機為局部的進取,然欲恢復中原,則非有優良的陸軍,作一二次決定勝負的大戰不可。

且身臨前敵,居於適宜指揮之地,乃一將之任,萬乘之君,初不必如此。孫權雖富有謀略,實仍不脫其父兄剽悍輕率之性質,觀建安二十年攻合肥之役可知,此其所以必居金陵。若宋高宗,則初不能自將,居金陵與居臨安何異?

小國寡民之世,建都之地,要爭出入於數百里之間,至大一統之世則不然。漢高祖欲都洛陽,留侯說:「其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不如關中,沃野千里,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制諸侯。」此乃當統一之初,尚沿列國並立時代之習,欲以都畿之地,與他人對抗,故有此說。若大一統之世,方制萬里,都在一個政府統制之下,居長安與居洛陽,又何所擇?

然則政治及軍事的指揮,地點孰為適宜,必計較於數百千里之間,亦只陸恃馬力,水恃帆力之世為然。

【明初為什麼要建都南京呢?那是由於其起兵之初,還沒有攘斥胡元的力量,而只是要在南方覓一根據地,那麼自濠州分離別為一軍而渡江,自莫便於集慶(元集慶路)。太祖的取天下,其兵力,用於攘斥胡元者實少,用於勘定下流之張士誠、上流之陳友諒者轉多。胡元遁走以後,南方之基礎已固,又何煩於遷都?論者或謂明之國威,以永樂時為最盛,實由成祖遷都北平使然,此亦不考史實之談,論其實,則永樂時之邊防,實較洪武時為促。明初,北方要塞,本在開平(今多倫),自成祖以大寧畀兀良哈而開平衛摯孤,宣宗乃移之於獨石,自此宣、大遂成極邊。明初胡元雖退出北平,然仍佔據漠南北,為中國計,欲圖一勞永逸,必如漢世發兵絕漠,深入窮追,然度漠之事,太祖時有之,成祖時則未之聞。其後有也先之難,俺答之患,中國何嘗不都北平?

自中國歷代兵爭之成敗觀之,似乎北可以制南,南不可以制北,故論建都之地者,多謂北勝於南。而同一北方,則又謂西勝於東,汴梁不如洛陽,洛陽不如長安,此皆以成敗之原因,一斷之於軍事,而言軍事之成敗,則又一斷之於地理形勢,殊為失實。且有黃梨洲所見能與眾不同,他在《明夷待訪錄》上說:「秦漢之時,關中風氣會聚,田野開闢,人物殷盛,吳楚方脫蠻夷之號,故不能與之爭勝。今關中人物,不及吳會久矣。東南粟帛,灌輸天下,天下之有吳會,猶富室之有倉庫匱篋也。千金之子,倉庫匱篋,必身守之,而門庭則以委之僕妾,舍金陵而弗都,是委僕妾以金庫匱篋,昔日之都燕,則身守夫門庭矣,曾謂治天下而智不千金之子若歟?」他知道天下之「重」,在財力,在文化,而不單在兵事,其識可謂勝人一等。

古人言治,首重風化。欲善風俗,必有其示範之地,以理以勢言之,自以首都為最便,故京師昔稱首善之區。昔時論建都者,多注重於政治軍事,而罕注重於化民成俗,有之者,則惟漢之翼奉,唐之朱朴,宋之陳亮。翼奉當漢元帝時,他對元帝說:文帝稱為漢之賢君,亦以其時長安的規模,尚未奢廣,故能成節儉之治,若在今日亦「必不能成功名」,他主張遷都成周,重定製度,「與天下更始」。朱朴,當唐末亦說「文物資貨,奢侈僭偽已極」,非遷都不可。陳亮當宋高宗時,上書說:「錢塘終始五代,被兵最少,二百年之間,人物繁盛,固已甲於東南;而秦檜又從而備百司庶府,一以講禮樂於其中,士大夫又從而治園囿台榭,以樂其生;干戈之餘,而錢塘遂為樂國矣。」窺其意,宴安鴆毒,實為不能恢復的大原因。三家之言,皆可謂深切著明,而陳亮之言,實尤為沉痛。有謀國之責者,倘不視為河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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