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說史 興味悠長(張耕華)

一百多年前,梁啟超為「新史學」而倡導「史學革命」,其方向之一就是變史學的「帝王之學」為「為國民寫史」。所謂「為國民寫史」,不僅是歷史寫給國民看,還是歷史要為國民寫。百餘年來的歷史研究和歷史教育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但就「為國民寫史」而言,離「新史學」追求之目標還相差甚遠。由電視台「名家講座」而帶來的「品三國」熱潮,以及報上對怎樣說史的討論,都不妨看作學術界為「為國民寫史」而進行的有益嘗試和探索思考。近日,中華書局重印史學家呂思勉先生所寫的《三國史話》,可以為學界當下的嘗試和思考提供借鑒。

上世紀的三十年代,蘇北游擊區的江蘇文化社,組織編輯部籌劃出版圖書刊物。已故歷史學家楊寬先生當時在編輯部工作,便約請自己的老師呂思勉先生來寫一本歷史通俗讀物。呂先生想,要與歷史通俗讀物,漢末三國這段歷史是最佳的素材;因為人們所熟知的三國的史事和人物,大都來自《三國演義》,但是《三國演義》畢竟是一部演義體的歷史小說,人們從中獲取的歷史知識,或者用演義中的觀點來評說歷史人物,就會造成許多謬誤;而用通俗淺近的語言來講述三國歷史,既可糾正人們歷史觀念和知識上的謬誤,也能引起大家的閱讀興趣。

呂先生的《三國史話》,實在是他《秦漢史》的副產品,融入許多他獨特的研究心得。此次出版,附錄中還收錄了呂先生有關三國歷史的二十篇札記。讀者如能將這些札記與《史話》的敘述相互對照,或進而再讀他的《秦漢史》,就可以體會史家「說史」與演義體的歷史小說大不相同。

說史如「烹調」,評話家、文學家要刺激受眾的口味,一定要多加「佐料」;史學家追求歷史的「原汁原味」,不僅不能多用「調料」,還要對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細加甄別。呂先生說:「解釋古事,批評古人,也不是絕對不可以,不過要很謹慎,限於可能的範圍以內罷了。謹守著這個範圍,我們能說的話,實在很少。然在這些少的活中,卻多少見得一點事實的真相。其意義,要比演義等假設之以滿足人的感情的,深長得多。」我以為:糾正錯誤的歷史知識;揭示一些為人忽視的史事真相;說點意味深長的歷史意義,是這本《三國史話》的三大特色。

漢末三國這段歷史,需要糾正的歷史謬誤甚多,第一號需要辯誣的歷史人物就是魏武帝曹操。記得五六十年代,郭沫若先生曾撰文力曹操「平反」,說曹操的所作所為實在繼承了黃巾起義的未竟之業,結果引起了好多批評的意見。其實,呂先生為魏武帝的辯誣比郭先生早了二十多年,且立論、視角都不相同。呂先生說:政治本不是好事情,因政治鬥爭的需要而耍些陰謀詭計,原也是政治家不可或缺的手腕,我們正不必以此來評說他的是非功過。曹操在五十多歲時曾寫過一篇類似「自述」的《己亥令》,其中說道:(有人說我要篡漢,)要我放下兵權,回到武平去,卻是勢所不能的。一者怕離了兵權,被人謀害,要替自己的子孫打算;再者,我如其失敗,國家也有危險的;所以我不能慕虛名而受實禍。從前朝廷封我三個凡子做侯,我都力辭不受,現在倒又想受了。並不是還要以此為榮,不過要自己的兒子多建立幾個國家在外,為萬安之計罷了。呂先生說:讀曹操的《己亥令》,就知道他是一個老實人。天下惟心地光明的人,說話能夠多坦白。歷來的英雄,「遮遮掩掩,修飾得自己一無弊病的」,誰能像曹操這般老實坦白呢?而將他視為奸臣,則是受《三國演義》和說書人的影響。

其實,不光《三國演義》所敘的史事謬誤甚多,就是《三國志》的記載也有錯誤和不實,諸如此類的辯誣、糾錯、求真,在這本《三國史話》裡甚多:如曹操攻陶謙是否是為父報仇?孫策渡江襲擊許都的真實原因是什麼?赤壁之戰時孫權、周瑜、魯肅何以決心抵抗曹操?魏延的將略以及謀反降魏的真相?鍾會是司馬昭之心腹,何以有反司馬昭的野心?附錄中的《諸葛亮南征考》,專考《漢晉春和》有關諸葛亮「七縱七擒」孟獲的記載,作者認為:「攻心攻城,心戰兵戰,後世侈為美談,其實不中情實。」「亮之素志,自在北方;其於南土,不過求其不為後患而止。……粗安粗定,自繫本懷。一出未能敉平,原不足為亮病,必欲崇以虛辭,轉貽致譏失實矣。」

《三國演義》的敘事,凡事好像都有「定數似的」,說兵謀、論軍事,也總是說得「如有神算」、「似有天助」。其實,天底下的事哪有這般簡單呢?呂先生的這本《三國史話》,看似平常無奇,其背後都有他一番求索考訂的功夫,尤其是要糾正一些人云亦云、似是而非的觀念,揭示一些為人忽視的史事真相。如論者多說,曹操成功的主要原因在於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呂先生則認為主要「還是因其政治清明,善於用兵」,和挾天子以令諸侯關係甚小。書中說赤壁之戰,「曹操固然犯看兵家之忌,有其致敗之道,然而孫、劉方面,也未見得有何必勝的理由」。再如官渡之戰,通常都說曹操是以少勝多,這自然也是事實。不過此役曹操也是孤注一擲,其兵謀也並非如《三國演義》所說的那樣「成竹在胸」。建安五年四月,曹操雖擊斬顏良、文醜,然並未傷及袁紹的主力。其後,兩軍相持四個月,袁氏充分利用持久之計,至八月才發起進攻,以至曹操軍糧垂盡,兵勢危急,寫信給後方的荀彧,想要退兵回許昌了。幸虧荀彧力主不可退卻。曹操帶五千兵偷襲屯守烏巢的淳于瓊,實也是「捨死忘生,拼個孤注一擲」。至於官渡戰後,形勢雖變為南強北弱,但要「說曹操的兵力就可以一舉而掃蕩袁紹,那還是不夠的」。曹操破陶謙、呂布、袁術等,前後不過兩三年;而袁曹交兵,前後共歷九年,可見「袁紹確是曹操的一個勁敵」。

呂先生說史,富有大局觀,而不斤斤於無關宏旨的情節渲染。書中說關羽之敗雖與其「剛愎而貪攻」有關,然「通觀前後」,劉備的心計太工和急於併吞劉璋不能不說是一個遠因。「倘使劉備老實一些,竟替劉璋出一把力,北攻張魯,這是易如反掌可以攻下的。張魯既下,而馬超、韓遂等還未全敗,彼此聯合,以擾關中,曹操倒難以對付了。劉備心計太工,不肯北攻張魯、而要反噬劉璋、以至替曹操騰出了平定關中和涼州的時間,而且仍給以削平張魯的機會。後來雖因曹操方面實力亦不充足,仍能進取漢中,然本可聯合涼州諸將共擾關中的,卻變做獨當大敵。於是不得不令關羽出兵以為牽制,而荊州喪失的禍根,就潛伏於此了」。書中說後漢的動亂,特地指出這與西涼兵的強悍和涼州一帶民風好亂有關,而這「並不是一個單純的政治問題,其中實含有很深遠的民族問題、文化問題」。

我們估量一個人懂不懂歷史,往往以知道、記得史事的多少為標準,這自然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不過,過去的史事,總要今人細心去體會才會覺得有意義、有用處。光以記得多少來衡量,實也不能算是懂得歷史。黃仁宇先生曾說:「作為人師,在美國學子之前講解中國歷史,深覺得不能照教科書朗誦,尤其每次複習與考試之後,不免捫心自問:他們或她們須要理解井田制度到何程度?與他們日後立身處世有何用場」?(《中國大歷史》)同樣,說史者如不厭其煩地探究清聖祖是「傳位十四子」還是「傳位於四子」,總想藉此說明一點道理吧,否則如「昨夜鄰人貓生子」一樣,記述它又有何益呢?所以,通過史事來說明事理,也是呂先生說史的一個目的。

比如,西漢所設的刺史,是專門用來監督太守一級行政官的,他們官位比太守低,資格比太守淺。用小官去治大官,這且不顛倒了政治上的秩序?當時人因此而有一番「刺史該不該改州牧」的議論(改為州牧,就算是太守的上級官,可用資歷較深的人去擔任)。這些歷史上的制度和議論,對於二千多年後的今人,有何價值和意義呢?呂先生說:西漢的刺史設置,仍有相當的價值,而當時人的議論則不足取;因為,行政與監督本為兩個系統,「行政官宜用資格較深的人,監督官宜用資格較淺的人。因為行政有時候要有相當的手腕,而且也要有相當的技術,這是要有經驗然後才能夠有的,所以要用資格深的人。至於監督官,則重在破除情面。要鋒銳,不要穩重。要有些初出茅廬的呆氣,不要閱歷深而世故熟。要他抱有高遠的理想,看得世事不入眼,不要他看慣了以為無足為怪。要他到處沒有認得的人,可以一意孤行,不要交際多了,處處覺得為難」。以現在的事情來比喻:「學校裡初畢業的人,文官考試剛錄取的人,宜於做監察官。在官場上辦過若干年事情的人,宜於做行政官。」

又如漢代的外戚問題,呂先生也有一番論述。他說:封建宗室,後來要互相攻擊,甚至對天朝造反,這是從封建時代就積累了長久的經驗,所以後來就不行封建了。外戚秉政,足以貽禍,其時經驗尚淺,以至於前漢為外戚所篡,後漢還是任用外戚。「一種不適宜的制度,人類是非經過長久的經驗,不會覺悟的」,「當一種制度的命運未到滅亡的時節,雖有弊病,人總只怪身居其位的人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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