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講 如何研究文化史

今天是中國歷史研究法的最後一講,今天的講題是「如何研究中國文化史」。

以上七講有關研究政治、社會、經濟、學術、人物、地理各方面,均屬研究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我們如果專從文化史來講,則其範圍應仍比上述各方面為大。可以說,文化是全部歷史之整體,我們須在歷史之整全體內來尋求歷史之大進程,這才是文化的真正意義。進一層說,歷史是人事記載,但有很多人事不載入史籍中。並非不重要,只為向來史體所限,故不一一載入。適才所說的歷史整全體,則是兼指載入史籍與未載入史籍的而言。換言之,文化即是人生。此所謂人生,非指各人之分別人生,乃指大群體之全人生,即由大群所共同集合而成的人生,包括人生之各方面、各部門,無論物質的、精神的均在內,此始為大群人生的總全體。又當是立體的,而非平面的。即是此整全體之大群人生之兼涵歷史演進之總全程,包括一切方面,而來研究其匯通合一支意義與價值者,乃是所謂文化。

「文化」一詞,亦從西方翻譯而來。中國從前人研讀歷史,只要懂得人物賢奸,政俗隆汙。憑此一套知識,可認修己治人,則研習史學之能事已畢。現在則世界棣通,各地區,各民族,各有一套不同演進的歷史傳統存在著。如何從其間研核異同,比較得失,知己知彼,共圖改進,於是在歷史學之上,乃有一套文化學之興起。此在西方不過百年上下之事,但中國古人實早有此觀念。《易經》上有「人文化成」一語,文即指人生多彩多姿各種花樣言。人群大全體生活有各部門,各方面,如宗教、藝術、政治、經濟、文學、工業等,各相配合,融凝為一,即是文化。此多樣之人文,相互有配合,先後有遞變。其所化成者,正與近代人文化一觀念相吻合。故此一翻譯,實甚恰當。自此處言,可見文化即是歷史,惟範圍當更擴大,內容當更深厚。若我們有意研究文化,自鬚根據歷史。因文化乃是歷史之真實表現,亦是歷史之真實成果。舍卻歷史,即無文化。

但從另一方面看,研究文化須有哲學智慧。文化本身固是一部歷史,但研究文化則是一種哲學。全部歷史只是平鋪放著,我們須能運用哲學的眼光來加以匯通和合,而闡述出其全部歷史中之內涵意義,與其統一精神來。此種研究,始成為文化史。但文化並非即是一套哲學,哲學亦僅只是文化中之一部門。若認為文化是一套哲學,此實大誤。近人如梁漱溟著有《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彼似乎只根據哲學觀點來討論文化,亦嫌不足。我們當知討論文化,此討論之本身即是一種哲學了,但所討論者則並非哲學,而是歷史。哲學可以凌空討論,而歷史與文化之討論,則必有憑有據,步步踏實。此一分辨,先當注意。

我下面所講,並不想講中國文化內容如何,乃是講研究中國文化必具有某幾項該注意的觀點。除了開宗明義的第一點,即研究文化史要具有哲學頭腦,並以歷史事實為根據外,尚有下列諸點,茲逐一分疏,加以說明:

其一:討論文化史要注意辨異同。

有人說,人類本體既相同,則世界各地區所有文化應亦無大差異。此說誠亦不錯。但我們試舉一位音樂家與一位運動家作例,一人善鋼琴,一人善網球,此兩人除此一項相異外,其他方面或可說百分之九十九相同。但我們所要注意者,正是此兩人間一善鋼琴與一善網球之差別所在。若忽略了此異處,便成為無可說。人同是圓顱方趾,同是五官四肢,但人心不同如其面,雖同是如此圓顱五官,卻不該把他們異處抹去。西方學者似乎到今天才始感到有文化學研究之必要。因他們已知世界各地區各有不同的民族文化傳統,除卻西方自己一套以外,尚有其他文化存在。即就西方歐洲言,如英、法、德、意諸國,他們也感到相互間各有不盡相同的文化傳統。因其由此覺悟,才始知有文化研究之可能與必要。我們縱不說文化是多元的,但至少是歧出的。若專從同處著眼,如何能盡文化研究之能事?

在二三十年前,常有人說,西方文化只比中國文化走前了一步,中國文化僅相等於西方的中古時期。若中國能再前一步,便將與現代西方文化無二致。此可謂是一種文化抹殺論者。世上各民族文化傳統儘自有其相同處,然而仍必有其相異處,因此乃有各種文化體系可說。當知每一文化體系,則必有其特殊點所在。有其特殊點,乃能自成為一文化體系而存在。不能謂天下老鴉一般黑,一切文化則必以同於西歐為終極。

其二:討論文化須從大處著眼,不可單看其細小處。

如西方人初來中國,看見女人裹小腳,男人拖長辮,便認為此是中國文化。此亦是中西一相異處,亦是一特點,但太瑣屑細碎了。研究文化若專從此等處著眼,則將永不識文化為何物。若我們指認街上一人,說其面有黑痣,此並不錯。但若要我們介紹自己一親戚或朋友,我們若只說其人面有黑痣,此外更無可說,那豈不成大笑話。此等說法,我則名之曰「文化的枝節論」。但見有枝節小處,不建有根本大處。此刻的中國人,男的都不拖辮,女的都不裹腳,但中國文化依然有其獨特處,此即枝節與根本大小之辨。

其三:討論文化要自其匯通處看,不當專自其分別處尋。

我剛才說過,政治、經濟、思想、學術、藝術、宗教、工業、商務種種項目,都屬文化之一面。但在其背後,則有一會通合一支總體。我們若各別分講上述諸項,雖均屬文化範圍之內,但所講只是宗教、藝術、政治、文學等等,並不即是在講文化。例如一個人,他的日常生活總可分多方面來說。如在學校,在家庭,或在其他的社會場合中。須把此多方面匯通綜合起來,才說得是明白了解此人。如只能分析,不能綜合,此如佛經所說盲人摸大象,有的摸到象鼻,有的摸到象腳,凡此盲者所接觸到的,固然均屬象之一部分,但部分不即是全體。一隻象不能即是象鼻或象腳。凡此盲人所接觸者,則並非是一象。若研究文化問題,不能從其匯通處看,不能從其總體上求,則最多仍不免是一種文化之偏見。

其四:討論文化應懂得從遠處看,不可專自近處尋。

要知文化有其縱深面,有長時期的歷史演變在內,不可僅從一個平切面去認識。如我今天所講,有的是當前事,有的有一二十年歷史在背後,有的乃就兩三千年之歷史傳統言。又如諸位看香港社會形形式式,豈不同樣有當前事,有一二十年前事,乃至更遠的存在?諸位當知,專就存在於香港社會的事事物物言,亦盡有可追溯到一二千年以上者。諸位當知,文化進展莫不有其長遠的途程。在其途程中有波瀾曲折,有迂迴反覆,不斷有新的加進,但亦永遠有舊的保留。若橫切一平面看,便不看見此進展大勢。固然以前進展也盡多保留在此平面上,但必須知此平面亦必仍然在進展中。

記得我在小學時代,一天,有一位先生知道我正看《三國演義》,對我說,此書不足看,開頭便錯了。他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治一亂云云,那只是中國人老話。如今世界進步了,像現代西方英、法等國,他們是治了不再亂,合了不再分的了。哪裡像《三國演義》上所說。」此系六十年前事。但以六十年後今天情形來說,那位先生的話,准說錯了。我想此種說法,只能稱之為文化的短視論。

文化演進,總是如波浪式的,有起有落。正如一個身體健康的人,他也會有病時。一個身體孱弱的,也會有康強時。所以衡量一人之體況,該看其前後進程。可文化亦然。近幾十年來,國人對自己傳統文化的看法,似乎都犯了一個短視病。都只從一橫切面來說。若我說中國文化有價值,便會有人問,既有價值,如何會成今天般光景?但我也要問,西方文化進程中,難道從沒有過衰亂與黑暗的日子嗎?以前歷史有變,難道以後歷史便再不會有變,老該停在今天當前的這般情形之下嗎?我剛才所舉六十年前我的那一位先生所告訴我的一番話,那時的英國、法國,豈不正是如日中天?我的那位先生正為只從他那時的平切面看,認為英、法諸國再不會走下坡路。但在今天,由我回頭敘述,真使人有白頭宮女說玄宗之感慨了。這不過是前後六十年間事而已。故知我們對一個民族文化傳統之評價,不能單就眼前所見作評判的定律。我們應懂得會通歷史全部過程,回頭從遠處看,向前亦往遠處看,才能有所見。

其五:討論文化應自其優點與長處看,不當只從其劣點與短處看。

此因任何一文化系統,必有其優點與長處,當然也必有其劣點與短處。就以往及當前言,世界任何民族所創出的任何文化體系,尚無一十全十美的。將來是否能有一個十全十美更無毛病的文化體系產生,很難說。恐怕人類文化,將永遠不會有十全十美的。這是上帝造人如此,也無可奈何。我們接待人、領導人、教誨人或希望督責人,也只有從其長處引進。若專心一意來指摘人短處,則人非聖人,均難自免。如有人長於音樂,我們正可從音樂方面來鼓勵培植他,卻不宜笑罵他別的什麼都不會。專從人短缺處吹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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