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帝制終於覆滅,護國也有難題

袁世凱想做皇帝的動機蓋始於辛亥革命。由一個當朝宰相,或統兵大將,乘亂篡位,在中華五千年歷史上,是有其一定的套路的。那就是乘亂抓權、抓軍,清除異己,培養死黨,然後水到渠成,逼宮、受禪做下一朝的開國之君。我國傳統戲劇裏,就有一個劇目叫《受禪台》,所演的便是可憐的漢獻帝,被逼向宰相曹丕讓位的故事。曹丕在受禪之後就變成為魏朝的開國之君魏文帝了。兒子做了皇帝,乃追封他那位皇帝未做成的爸爸曹操為魏武帝。但是天道好還,四十五年之後,公元二六五年,魏相司馬炎又逼魏主曹奐退位。自己受禪為大晉帝國的晉武帝,追封他那位「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卻始終做不成皇帝的老爸司馬昭為晉文帝。晉武帝於公元二八一年滅吳,結束了八十年的三國分裂之局,統一了長江「兩岸」。但是這個新的「打平天下」的統治者,卻是個渾球。不好好治國,為人民服務,卻亂搞男女關係。他滅吳之後,將吳宮之內的江南佳麗五千人,據為己有,他的後宮美女竟增至萬人以上。真是個長了兩條腿的雄海狗。

司馬炎死後,他的兒子司馬衷即位,便是那個有名的糊塗皇帝——晉惠帝。當大臣告訴他老百姓沒飯吃,都要餓死時,他卻反問說:「百姓沒飯吃,為什麼不吃紅燒獅子頭(肉糜)?」總之,從三國的開國之君曹丕開個頭,搞堯舜禪讓的把戲以後,接著晉、宋、齊、梁、陳五朝,都是由大將軍當權,入朝拜相,封公、封王、「加九錫」,然後再逼宮、篡位的。一篡五朝,歷時數百年。

志在傳子

武昌起義之後,袁世凱這位落第秀才,就按照上述傳統套路做上了中華民國大總統。最初他顯然認為大總統也就是皇帝嘛,有何軒輊?可是經過兩年國會和政黨政治的折磨,他才恍然大悟,總統究竟不是皇帝。再經過那位世界法學權威古德諾教授這一剖解,他益發相信「共和」與「帝制」,只是兩個不同的政治制度,無所謂優劣,而帝制更「適合」中國國情,和他自己的個性和虛榮心。所以他就存心化共和為帝制了。但是如筆者上章所作的分析,他是既想著又怕著而舉棋不定。這一下兒子和迷信就乘虛而入了。他畢竟是個「轉型期」中的落後政客嘛!

袁世凱曾說過他大兒子是「殘廢」,二兒子是「假名士」,三兒子是「土匪」。他如果做皇帝,實在傳位無人云雲。這話似乎頗具誠意,不但使馮國璋信以為真,連當時駐華的美國使領館也信以為真。他們竟據之報向華府,說袁總統「不會恢復帝制」。上章曾略有交代。我國古人說,知子莫若父。其實反之亦然。他那個「殘廢」的大兒子是袁克定,就不把老爸的話當真。他知道他老爸遲早還是會做皇帝的。另據他最寵愛的三女兒叔楨(自號靜雪)晚年的回憶(參閱台北《傳記文學》第五十七卷第一期,袁靜雪著<袁世凱的家庭與妻妾子女>),袁氏早知馮之來謁,是向他唱衰的,所以說出上述語言,來把馮「封嘴」的。馮剛辭去,袁即氣沖沖地上樓向家屬說:「馮華甫豈有此理;馮華甫豈有此理。」云云。此事克定豈有不知之理?所以克定這時就雄心勃勃,千方百計,促使老頭子跳火坑,改總統為皇帝,庶幾十年、八年之後,他也可以君臨天下。

袁克定在當時國人眼光裏,雖是個大草包,可是袁世凱心裡,卻不是這麼想啊!後來袁氏死了,繼起當權的黎元洪和段祺瑞,曾把當年袁大總統所封存的金盒子(所謂「金匱石室」)打開了,看看袁當年所內定三位接班人究竟是誰?啟封一看,原來是:黎元洪、袁克定和徐世昌。克定居然是第二名(其實是第一名,但是根據約法,黎畢竟是饒漢祥這個「巴黎人」筆下的「儲貳」,不得不暫列為第一也。有關黎元洪和他的秘書的故事,迨老黎當總統時再詳敘之),足見袁皇帝對這位「太子」的看重了。據說在他從「皇帝」退位之後,還想回頭當總統時,才把克定之名改為段祺瑞的。(故事見臺灣版《袁世凱竊國記》,頁三四一。)

袁克定當然深知乃父思想的底子。針對袁家無人活過六十歲的老傳統,克定便直接或間接的,不斷地向老頭子明言和暗示,這一不祥的家庭命運,只有做了「真命天子」,才能衝破。另外他更製造無數中國傳統帝王,最善於欺人自欺的所謂「祥瑞」,所謂「顯聖」等等以突破迷信老人的心防,使他深信「天意」。例如此時湖北某地發現「龍骨」,長數丈。上書者言之鑿鑿,事實上,或許就是一種恐龍遺骨,是實有其事,使當時中國的第一大阿Q,不得不信。還有更荒唐的真龍顯聖的笑話,說某次袁氏午睡方醒,服務生小童以總統最心愛的玉杯進茶,竟失手把玉杯摔得粉碎,說是在床上看到一條「五爪金龍」,驚恐之下,才摔掉玉杯的……,這些荒唐故事,都是徐世昌、段祺瑞等人得自「內廷」的消息。據說袁氏在表面上斥為迷信,不許外傳,而內心暗喜云云。這種事或是出於小服務生的創作天才,或許是出自「東宮太子」的巧妙設計,但都是阿Q心防最弱之時,最能接受的莫大安慰。這些都是當時北京城內盛傳,而有相當真實性的小道消息。朋友,不要小看這些封神鬼話,它在適當的關口,那些原在天堂、地獄之間徘徊的政客,何擇何從,往往就會因它而決定在一念之間,袁世凱和汪精衛二人,在歷史上對天堂、地獄的選擇,都是最具體的例子。他二人不但無情地毀滅了自己,也幾乎把我們全民族的命運帶到毀滅的邊緣,言之可歎。

袁克定那時「欺父誤國」的行為,最不可恕的還是他偽造《順天時報》,來欺騙老頭子和闔家上下,騙說日本人也贊成袁總統做皇帝。《順天時報》是日本政府在八國聯軍(一九○一)之後,在天津所辦的漢文報紙,一貫是代表日本政府講話的。袁世凱因對日本的態度最敏感,所以每天都讀《順天時報》。袁在中國政壇上一直都被看成「英美派」;日本政府一向也對他虎視眈眈。但是二十一條之後,袁自覺日本已暫饜所欲,不會反對他做皇帝了。這原是他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而克定在此關口,乃助其美夢成真;每天都印了一張假的《順天時報》,來向他行騙。報內消息,不用說都是擁護袁大總統做皇帝的,這一偽報,對袁氏決心稱帝,實在是有其關鍵性之影響的。後來這偽報被袁克文和其胞妹叔楨在無意中發現了,他們兄妹乃向老頭子告密,才東窗事發,「皇帝」為之大怒,竟至將「太子」罰跪,用皮鞭抽打,並大罵其「欺父誤國」,然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夫復何言?(見上引袁靜雪文。)

莫到瓊樓最上層

可是他那位「假名士」的二兒子袁克文(字寒雲),卻自始至終都是個反對派,他曾賦詩暗諷老爹,千萬不可做皇帝。《易經》之首卦不云乎,「九五之尊」已到頂點,不即時煞車,而要繼續上衝,衝到「九六」,就要「亢龍有悔」,甚或追悔莫及了。

民國以來,寫政治詩的詩人,而有詩可傳世的,真不下幾十百人。這也是有「中國特色」的士大夫文學。陳寅恪教授晚年就寫了十多首藏頭不見尾的,在民國詩壇上有極高度文學價值的諷政詩。這種屈原式的靈感,是八十年來中國新詩界,至今還無法企及的高層文學。也是一般目前新詩人的文學涵養,所無法欣賞的「文字遊戲」。但它卻是絕對沒有死掉的傳統文學裡,一個極其重要的部門。不論新詩人們如何的詛咒和漠視,它還是老而未死的,中國文學裡的一種極其崇高的表達形式,胡適所謂「要下幾十年的功夫」是也(胡氏親口告訴筆者的)。

陳寅恪的諷政詩,也曾使我的兩位傑出的老鄉——余英時和汪榮祖兩教授,打了好幾年的官司……。余說他懷念國府,汪說他只是厭煩老共,卻並不懷念國民黨……。吾人旁觀者不清,究竟不知道陳公這位瞎和尚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但是不論怎樣,這才是第一流的詩、第一流的文學。「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它不是「輕薄為文」者流所可了解和信口雌黃的。但是在這些政治詩當中,汪精衛的那首「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只是喊喊革命口號,不夠傳統詩評中的所謂溫柔敦厚也。至於毛澤東的「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鳥兒問答>),那就是轉型文學中,地道的放屁了。

在筆者的謬見中,我卻十分看重袁寒雲這首諷父詩。這位「假名士」的作品,實在不是和他同時的「南社」之中的數百個「真名士」(像易實甫、樊樊山等人),無病呻吟、搔首弄姿的作品,可以望其項背的。這當然是讀詩人各有所喜的偏見,但是我想讀者賢達中,或不無偏見同調也。為與海內外同好共品之,謹就個人記憶所及,將青少年期就能背誦的「假名士」的諷父詩,七律一首,抄錄如下:

乍著微棉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西落驕陽黯九城。

駒隙存身爭一瞬,蛩聲警夜欲三更。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寒雲這首諷父詩的重點是最後兩句,勸老頭子,千萬「莫到瓊樓最上層」。其他六句都是搭配的,所以上六句,他嫌配角不好時,就換來換去。筆者在青少年期所讀的寒雲諷父詩,至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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