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記一失足的帝王之夢  ——兼為古德諾教授喊冤

在本世紀之末,我們平心靜氣,摒除近百年來所積存的成見,並以近十餘年來中國和世界近現代史所開放出來的視野與史料,再來回看世紀之初的紛紛擾擾,在比較史學的法則之下,我們難免也有一番覺今是而昨非的檢討。就以袁世凱來說吧,筆者始自孩提,可說就未讀過一本對袁世凱有正面評價之書。在超過半個世紀的教學生涯中,我個人對袁氏的議論,也可說是從全盤否定開始的。但是在憂患餘生中,歷經國破家亡,家破人亡,和大半生的顛沛流離之後,霜晨月夕,閉目沉思,再佐以讀破千卷史書的分析,余終覺人類也只是脊椎動物之一種,聖賢、禽獸之分,那有若斯之絕對哉?從不同角度觀之,聖賢、禽獸往往卻適得其反也。天何言哉?

筆者不學,在史學中與袁某糾纏,所讀不下數百萬言,近年述而作之,蓋亦在十萬以上。袁世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語雲「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將貨比貨,吾為袁世凱悲,亦如余之為汪精衛惜也。二人一為「能臣」,一為「才士」,均有足多者。小節出入,縱有可議,皆無傷傳世之名。二人之錯,錯在晚節,錯在一念之間,一失足成千古恨。一為曹操,一為張邦昌,就遺臭萬年了。汪精衛之失足,實由於身邊那個才勝於德,做宰相大夢,而生就漢奸胚子的周佛海,聯合汪氏潑辣褊狹的老婆陳璧君,而拖其下水,有以致之。袁世凱之失足,則由於他身邊那個才德不稱,也做其宰相大夢,對現代政治知識實無所知而恃才傲物的楊度,聯合袁氏那位渾球「太子」、欺父誤國的袁克定,把老頭子拖下糞坑,其失足情況,與汪氏如出一轍也……。袁家騮教授向我歎息說:「實在是怪我的大伯父。」袁氏稱帝,克定確是個關鍵人物。克定除私人野心之外,別無足述,而其人又無行。晚年竟以好「男寵」而破產破家,貧困以終。項城一代梟雄,而敗在這麼個敗類的兒子之手,也真是窩囊之極。楊度此人則自高自大,始共和,中帝制,晚年竟然加入了共黨。亦見其為人與思想之反覆無常,而心比天高,口若懸河,己且不知,何能教人?袁氏為這種Think Tank所誤,不敗何待?然士君子為政,治國安邦,自應有其立身從政的原則與主見,而曰為小人所誤,終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而已。在一個偉大而複雜的歷史轉型期中,袁公在智、才、德三方面的主觀條件,與轉型過程中的各種客觀條件,無一相侔,怎能不失敗呢?思之可歎。

古德諾的一陣東風

前章已簡略言之,袁世凱鬥垮國民黨之後,改組了官制,修改了約法,重訂了大總統選舉法,把自己推上既可傳子,亦可傳妻的終身大總統之位,事實上已經是一代帝王了。所差者就只是一頂皇冠和一個帝王名號罷了。真是所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想不到這陣東風,竟從太平洋的彼岸吹來,美國憲法顧問古德諾教授(Professor Frank J. Goodnow,1859—1939),竟適時地提出了一篇「帝制優於共和」的宏論。這一下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袁總統就真的訂製龍袍、雕嵌寶座,要做起皇帝來了。

古德諾仁兄是怎麼回事呢?古氏那時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法學院長,美國政治學會的創議人,當代世界政治學和行政學的權威;也是現代中國國際法的重要啟蒙導師之一的顧維鈞的博士導師。我國辛亥革命之後,傳統的「王法」,開始向西方現代的「民法」轉型,而自己無信心,乃向歐美和日本借才作顧問,便請到了美國的古德諾,和日本的有賀長雄。有賀對西方法學究有多大火候,暫不管他;古德諾倒的確是個權威,在純學理上說,他對這個「顧問」(advisor)之職,勝任愉快,那是沒得話說的。他是個第一流的政治學博士生的導師,但是做起轉型期中,動亂中國的政治(注意不是政治學)顧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國古語說,「文章不與政事同」,正是這話。他來中國所發生的影響,不在象牙之塔內的「政治學」;而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實際「政治鬥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古氏之來華,根據中美官書,是通過「卡內基萬國和平基金會」(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的介紹而來的。但是實際介紹人,我懷疑是他在哥大所教過的大弟子顧維鈞(一八八七—一九八五)。敲邊鼓的則是顧的莫逆好友王寵惠(一八八一—一九五八)。王是民國第一、二、三屆內閣中,耶魯出身的最年輕的外交總長和司法總長,時年才三十掛邊。顧維鈞時任袁世凱的機要秘書,為袁之心腹,才二十五歲。我曾以此事面詢顧氏,他是否是古某的介紹人,顧公微笑不答,但也沒有否認,只說袁做皇帝時,他已在華盛頓做駐美公使了,未用過「洪憲」年號呢!

哥大校長巴特勒(Nicholas M. Butler)那時是卡內基基金會的主席。根據哥大所存該基金會的史料,中國政府所想聘請的顧問,要是個精通「法國憲法」的專家。這一點卻把我的老友,衛立煌將軍的東床快婿,和研究古德諾問題最深入的專家——郅玉汝教授弄糊塗掉了。在郅兄看來,要研究制憲,就應向實行憲政最成功的英、美學習嘛,為什麼向把憲政弄得亂七八糟的法國學習呢?回答這個古怪的問題,所牽涉到的就不是「政治學」,而是實際的「政治鬥爭」了。

不學美國,改學法國

筆者在前章裏就曾提過,辛亥前後革命黨人所追求的原是個「美國模式」的總統制嘛!但是在孫、袁交遞時,革命黨人(尤其是宋教仁),為怕新總統袁世凱弄權,在《臨時約法》裏,乃把總統制改為內閣制。那時實行內閣制最先進的兩個國家,就只有英、法兩國了。但是英國所搞的是「君主立憲」;法國所搞的則是「共和立憲」。英國式的「君主立憲」,原是戊戌變法時,保皇黨康、梁所借用的藍本,不應再用。則革命黨人今日所要學習的就只有個法國式的共和立憲了,所以那時中國政府所要聘請的是一位精通法國憲法的專家了。(參見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第六十八次學術討論會紀錄抽印本,郅玉汝先生主講<袁世凱的憲法顧問古德諾>,民國六十六年(一九七七)四月二十七日,於臺北國父紀念館,頁一二八。)

再者,那時能向國外聘請憲法專家的權在總統府的「法制局」,而不在「國會」的憲法起草委員會。先採用總統制,後改為內閣制的《民元約法》,原是宋教仁於一夜之間草擬出來的。宋又是第一任法制局的局長,後雖升任農林總長,他和法制局,乃至國會的憲法起草委員會的關係,仍是剪不斷理還亂的。在二次革命前的孫、袁蜜月期,袁韜光養晦,蓄勢待發,在實際政務上採取的是低姿態,雇一員外國專家的小事,不在他的傷腦筋之列。所以才有「自美國大學教員中延聘其精通憲政法例,並專熟法蘭西共和憲法者一員,充任政府法律顧問,並襄辦憲法編定事宜」的安排(見同上影印合約原件)。

不幸古顧問應聘還未到職,宋氏已遇刺而含恨九泉矣。可是這種錯綜複雜的中國政治,則非來自象牙之塔裏的美國書獃子古德諾,所能深入掌握的了。

古德諾其人其事

古德諾出生於紐約市的布魯克林區,年五十四歲,這時在哥大教書已整整地教了三十年。在象牙之塔內,目不窺園;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案前書(那時的哥大校園還是紐約郊區,晨邊高地,森林茂密,狐鹿成群,是個靜修治學的聖地,與今日的嘈雜,迥若霄壤)。古某是個不折不扣的「滿腹詩書、胸無城府」的夫子,拿了兩萬五千銀元(無稅的年薪),當時的美金一萬三千六百元,其購買力約合今日三十萬美元有奇,加上高車駟馬,婢僕保鑣,真是飛向枝頭作鳳凰,文章有價。他自己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若論專業水平和職業道德,歷史家秉筆書之,都可說是第一流的。

古德諾與中國政府簽訂的是三年合約。但是他實際在華服務,卻分成兩段。古氏夫婦於一九一三年五月三日抵達北京,晉見袁總統。然古氏在華全時服務未及一年,便雙喜臨門。美國的約翰霍浦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竟寄來聘書,聘為校長。經商請北京同意,古氏乃於一九一四年八月返美,出任新職。其在華顧問事務,則由卡氏基金會委人代理,仍由古氏遙領之。一九一五年夏季,乘暑假之便,古氏於七月中二度蒞華,為時六周。因此古氏在華全時服務,不過一年半載。不幸的是,這一年半載,卻是中國試行共和政體的關鍵時刻。以古某在學術界的權威地位,他的片言隻字,對中國政治所發生的影窨,都是無法估計的了。

總統制的辯護士

上節已言之,古氏於一九一三年五月三日抵達北京時,正值宋教仁被刺(三月二十日),孫中山從日本趕回上海(三月二十五日),緊鑼密鼓,督促三省都督起兵討袁;袁亦調大兵南下,志在削藩,南北戰爭一觸即發之時。更不幸的是,古德諾正是生長於美國南北戰爭中的「貝比」(ba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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