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項城不作虛君,遯初志在首相  ——記民初共和政體的實踐與流產

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上,若論開國元勳主持國政的時間,則中華民國開國的第一任臨時大總統孫文,可能是為時最短的了。孫公於元年元月元日,宣誓「就職」為中華民國第一任臨時大總統,到二月十四日,他就向參議院「辭職」了。參議院也決議接受他辭職;雖然孫公延遲到四月一日,始正式「解職」。因此從就職到解職,孫文先生只做了四十五天的「臨時大總統」;從就職到辭職,他也只擔當實際政務三個月。這不特在民國史上是最短的一任總統,在中華五千年史上,也是最短一任的開國元勳了。

孫去袁來。袁世凱是於二月十五日——宣統皇帝溥儀下詔退位後三日,也是孫文大總統向參議院正式辭職後一日,由中華民國臨時參議院,在南京全票選出的中華民國第二任臨時大總統。筆者在前一章已提過,袁本另有打算,要由他自己承清朝太后之命,召集國會,決定國體,然後由國會選舉他做總統。如此他就不需要做革命黨的總統了。但是天下事哪有那樣盡如人意的呢?不得已而求其次,他現在也只有通電接受革命黨參議院所推選的大位。如今既接受此職,你得接受他們所通過的實行內閣制的約法,和以南京做首都的決定了。袁對做總統的法律根據,暫時不敢提異議,對以南京做首都,他就推宕了。猛虎不能離山,袁世凱何能離開北京呢?南方就決定派遣迎袁專使,迎袁南下。

迎袁專使與京津兵變

事實上孫之讓袁,原是不得已而為之。政治是最現實的。既讓之又想嚴密控制之,就是一廂情願了。因此專使之無法達成任務,也就不待智者而後明了。這次南京派往北京的迎袁專使團是由教育總長、德勝於才的好好先生蔡元培進士領隊的。團員計有宋教仁、汪兆銘、鈕永建、王正廷、劉冠雄、魏宸組、曾昭文、黃愷元等八人。專使團由孫大總統於二月十八日授命,二十二日偕同唐紹儀自滬起程,取海道北上,二十六日抵北京,翌日謁袁,懇談,歡宴。袁似無拒絕南下之意。蔡專使亦甚樂觀。孰知二十九日深夜北京突然發生兵變。東安門外及前門大街鬧市之中,槍聲劈啪,火光燭天。變兵且破門突入專使行館。蔡、汪等衣冠不整,各不相顧,分別越牆而逃,嗣經西人保護,輾轉逃入東交民巷之六國飯店,始倖免於難。此變迅即蔓延至通州、天津、保定各要邑。這一來,袁乃據為口實,婉拒南下。蔡專使等白面書生,驚魂未定,也就電報孫公,不敢相強了。

這記兵變是袁某授意的呢?還是歷史上另一個「偶然」?歷史家聚訟至今,仍無證據可下正確結論。據張國淦當時得自徐世昌的絕密消息,兵變原是袁克定的陰謀,想以「黃袍加身」的辦法,在皇城劫持溥儀,逼乃父稱帝(見張氏遺著《北洋述聞》,一九九八年三月上海書店出版,頁四一—四四)。張氏當時曾是唐紹儀的隨員,後為黎元洪謀主,其後並在內閣迭任要職,見聞甚廣。然此說在當時雖甚流行,卻始終未能確切證實。另據各方目擊者記述,以及後來史學家,如吳相湘教授等的嚴密考證,皆一致認為實非袁之預謀,只是此變,正如月前袁之被刺未中,對袁之政治安排,卻是變得其時也。本來民國之奠都何處,縱是革命黨人,亦意見不一。南京孫、黃一派,雖力主奠都南京,漢方實力派的黎元洪、滬方光復會分子章炳麟等,甚至臨時參議院內的投票紀錄,以及掌革命黨本身輿論的《民立報》都主張建都北京。現在袁既不願南下,再加上個兵變,奠都北京就變成歷史的「必然」了。

袁總統就職與大赦令

孫大總統在得到蔡專使的報告之後,遂咨請參議院審議,讓袁以電報向參議院宣誓,在北京就職,然後整個臨時政府遷往北京。孫總統既一言九鼎,三月八日袁的宣誓電報抵達南京,再經孫總統咨請參議院認可,袁世凱就於三月十日在蔡專使觀禮之下,正式在北京就任中華民國第二任臨時大總統了。但是其時仍留在南京的臨時參議院,卻扳請孫大總統,繼續負責中樞政務,直至袁總統的內閣完全建立之後再「解職」。因此,從三月十日至四月一日,孫公正式解職的三周時間裡,中華民國曾有過兩個合法的臨時大總統。但是二公在歷史上的表現,孫公的泱泱之風,就遠非袁公所能望其項背了。雖然袁公那時在國民心目中的聲望,似乎還在孫公之上呢!

舉例以明之:袁公就職之後,立刻便頒布大赦令。彼固深知此令,一需參議院同意,二需內閣副署,始有法律效力,然袁之悍然為之者,顯然是故意表示,他目無參議院與前任孫公也。這就缺乏大政治家應有的風度了;甚至可以說是以小人之心,作流氓之行了。而孫公頷之,未與計較,並咨請參議院「追認」之,未動聲色也。(有前總統之咨文,在法律上便可免新內閣之副署。)這就是孫中山先生的大政治家的風度了。這只是個個人的小意氣,法律程序上,無足輕重的細枝末節,讀史者亦多未察也。然見微知著;不謹細行,終累大德,袁公後來之身敗名裂,都可於此等細微人品中見之。執簡者,能不慨然?嚴肅的讀者或許認為這只是因為袁之缺乏現代法學常識,而非故意藐視孫公也。實際並非如此。原因是這時唐紹儀亦在北京,朝夕在袁之側,足備諮詢也。證諸後來史例,此時唐紹儀顯然曾大力勸阻,而袁氏不為所動也。是耶?非耶?一個政客每好逞一時之快,而罔顧死後遺臭歷史,是愚不可及也。當政者應知生前自律才好。

袁政府與唐內閣的架構

袁公就職後,孫總統乃於翌日公佈採行法國式責任內閣制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袁總統遂依法於三月十三日任命唐紹儀為民國第一任國務總理,並負責組閣。同月二十九日,唐總理乃向南京參議院提出新閣人選。完成一切法律程序之後,袁唐新政府乃正式確立。南北一統,四月一日,孫大總統遂正式「解職」。今且將袁政府最早的形式和人事架構,列表於下:

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字慰亭,河南項城人,五十三歲。

副總統: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黃陂人,四十八歲。

國務總理:唐紹儀,字少川,廣東香山人,五十二歲。

外交總長:陸徵祥,字子欣,江蘇上海人,四十一歲。

內務總長:趙秉鈞,字智庵,河南臨汝人,五十三歲。

陸軍總長:段祺瑞,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四十七歲。

海軍總長:劉冠雄,字子英,福建閩侯人,五十四歲。

財政總長:熊希齡,字秉三,湖南鳳凰人,四十二歲。

司法總長:王寵惠,字亮疇,廣東東莞人,三十一歲。

教育總長:蔡元培,字孑民,浙江紹興人,四十四歲。

農林總長:宋教仁,字遯初,湖南桃源人,三十歲。

工商總長:陳其美,字英士,浙江吳興人,三十六歲。

交通總長:施肇基,字植之,浙江錢塘人,三十五歲。(原提名梁如浩,參議院未通過,後由施肇基遞補。)

南京留守:黃興,字克強,湖南善化人,三十六歲。

這個唐內閣不用說是個袁大總統的欽定內閣。其實權如外交、內政、陸海軍、財政和交通,都是一字號掌握在袁記人物手中。其他如司法、教育、農林、工商各部,不特在袁世凱統治下,無關痛癢;縱在後來蔣、毛二公治下,也痛癢不大,落得做順水人情,統戰客店。

【附註】:記得一九四八年國府在南京行憲組閣時,筆者某次在南京中山門外的農業實驗所訪友,見一美國進口的全新高級房車,施施而過,車上天光雲影共徘徊,氣勢逼人。好奇而詢之,始知是新任農林部長左舜生之座車也。蓋當時縱是炙手可熱的國民黨高幹,亦鮮有此高級新車。左氏因係青年黨加入國府,為內閣中之新人,始有此新車也。十餘年後,我在紐約哥大口述歷史學部訪問左公時,曾戲述往事,並以老農林總長宋教仁故事相比擬,左氏亦苦笑欷歔不已。並說他曾寫過袁世凱,將來更要為蔣介石作祭文。誰知左竟先蔣而逝。左公病重時,他的學生吳坤淦先生曾電余乞援,我也曾簽請哥大當軸,想為左公申請若干研究補助費(honorarium),以濟眉急,後來據聞哥大東亞所曾送他三千美金。不知實現否也?這都是國家動亂,知識分子一言難盡的悲哀。也是大時代的小掌故吧!故隨筆記之。

袁總統既無心依法行事,放棄實權,實行真正的內閣制;唐總理因此就只是袁總統的一個盾牌,最好是受其命,做其事,代揹其黑鍋,不但任其勞,還能任其怨,像周恩來那樣,鞠躬盡瘁,和其稀泥,死而後已。不甘心和稀泥,要掛冠而去,那只有悉聽尊便了。所以唐總理就職不過三月,就真的掛冠而去了。不過話說回頭,在那種極權政治之下,像周恩來那樣,被折磨得四癌齊發,活活累死,畢竟是善終床上,就還算好的了。有些愚忠奴才,替主子揹黑鍋,最後還要被殺掉滅口,像後來的趙秉鈞、林彪那樣,那就更不堪想像了。據說唐紹儀在掛冠之後,也曾碰到刺客行刺,所幸此刺客尚有良心,被唐氏說服,擲刀而去。後來的趙秉鈞和林彪就沒那麼幸運了。此是後話,到時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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