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詞 第五集:憂患

蘇曉康

大自然在人類面前忽然變得陌生起來!

從加利福尼亞的暴風雪到孟加拉平原的大洪水,從席捲地中海沿岸的高溫熱流到持續多年不肯緩解的非洲高原大面積乾旱,地球彷彿在發瘧疾似地顫抖,人類竟然也像倒退了一萬年似的束手無措。

「厄爾尼諾現象」,這個挺新鮮的名詞,像幽靈一樣在世界徘徊。

人類社會在它的締造者面前,也變得光怪陸離,越來越難以駕馭了。

馬克思早已預言的資本主義喪鐘,遲遲沒有敲響。神話般發跡了二百年的西方工業文明,雖然已經顯露出種種病態,卻還在困境中不斷調整和更新。本世紀初以來從帝國主義薄弱鏈條中相繼突破出來的社會主義國家,如今又相繼開始大規模實行社會改革。美蘇裁軍、海灣戰火、拉美和非洲的不斷政變、東亞的民主風潮,蔓延在富庶的歐洲的恐怖活動、愛滋病的猖獗……這一切,把我們這個星球攪得亂麻一團。

自然和社會,這兩個人類文明藉以依託的基礎,為什麼都如此充滿著憂患?這兩種憂患之間,難道也有某種聯繫嗎?

東北遼河流域發生特大洪水,當地軍民奮力抗洪搶險。長江洪峰終於安然渡過荊江大堤,葛洲壩經受了嚴峻的考驗,整個華中地區稍稍喘了口氣。

然而,不動聲色的黃河也充滿危險。預計黃河將有大洪水,千里大堤和整個華北大平原猛然又繃緊了所有神經……

對中國人來說,哪裡的洪水也沒有黃河發大水可怕。早在《詩經》的時代,中國人就發出這樣的嘆息。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在整個文明史上,黃河始終是「中國的憂患」。

而今,中國人還有一個更深沉的嘆息:為什麼我們的封建時代如此漫長,漫長得猶如那永無休止的黃河洪水。這是一個更大的惡夢。它從驪山那座大墳裏不斷彌散出來,充塞著兩千年的歷史空間。近百年來,多少次想把它徹底葬送進墳墓裏去,可它卻始終死而不僵。

歷史在古老的磨道裏碾得那樣緩慢、沉重。黃河在它那淤滿泥沙的河道裏淌得也是那麼緩慢、沉重。

洪水還會再來嗎?

動亂永遠過去了嗎?

我們在問黃河,也在問歷史。

(推出片名,第五集 憂患)

我們不知道古時候的黃河是個什麼樣子。此刻展現在你面前的黃河,不正是濁浪滾滾,像一條狂暴的巨龍嗎?這是黃河在內蒙古托克托河口鎮,受到呂梁山的阻擋後,突然掉頭南下,憤怒地劈開黃土高原,奪路而走,從此便在那狹窄深邃的晉陝峽谷裏,變得暴戾無常了。看它現在這副模樣,你還能想像得出,它在約古宗列盆地的那種晶瑩澄澈嗎?你還能看得出,它在九曲河套裏那種柔順、舒展、嫺靜的一絲風韻嗎?

清水變成了濁浪,靜靜的流淌變成了怒不可遏的掙扎,孕育變成了肆虐,母親變成了暴君。

從有文字記載開始,黃河的第一次氾濫,發生在公元前六○二年的周定王五年。從那時一直到一九三八年國民黨扒花園口,兩千五百四十年間,黃河共計潰決了一千五百九十次,大改道二十六次,平均三年就有兩次決口,一百年就有一次大改道!世界江河之中,黃河大概是最暴虐的一條河。

幾千年的週期性氾濫,使華北平原面目全非,湖泊淤平,城池丘陵沉淪,生靈塗炭。當年齊桓公大會諸侯的葵丘安在?《水滸》所寫的八百里蓼兒窪,也就是幾千年來古人常與洞庭湖媲美的那個巨野澤又在哪裡?而那時世界最繁華的百萬人口的大都市東京汴梁,如今也淹沒在十米黃土之下,更不用說各朝代又有多少人民性命財產都付之東流。世界上有哪個國家或民族,會像中國經受這樣的週期性毀滅呢?

更可怕的是,這種週期性毀滅,在中國不僅僅是個自然現象,而且還是一種社會歷史現象。以大的時間尺度來衡量,中國歷史上的封建王朝,從建立、發展趨於鼎盛,漸漸顯露出危機,爆發動亂,直到崩潰,每隔兩三百年就會發生一次激烈的大動盪。舊王朝覆滅了,新王朝代之而起,也明顯地是一種時間上的週期性,所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似乎像黃河氾濫一樣永無休止。

這種社會結構的崩壞,並不像有些理論說的那樣,具有什麼革命的意義。不,它只表現出驚人的破壞力和殘酷性。王朝末日,戰禍一起,便是赤地千里,城廓破碎,田園荒蕪,人口銳減。秦漢之交,短短八年,全國人口減少一千萬。東漢盛期人口五千多萬,經過黃巾起義和三國爭雄的大動亂後,只剩下了七百多萬人。富庶的長安曾有十萬戶人家,兩年間「相食略盡」。

週期性的大動亂,總是一次又一次把生產力的積累無情地摧毀掉。往往越是經濟發達、繁榮富庶的地區,破壞得越厲害。中原本是中國最早的經濟開發地區,隋末動亂之後,那裏卻是「人煙斷絕、雞犬不聞」。中古時代的膏粱之地開封,盛唐時是小城鎮,北宋時成為世界性大都市,到元末亂世又倒退為小城鎮。似乎六百年一個大輪迴。

相傳在黃帝時代就發明了的指南車,至少東漢張衡也發明過,但後來馬鈞、祖沖之這些大科學家又一次次地重新發明它。古代科學發明在亂世中一再失傳,讓能工巧匠一代代耗盡精力。利瑪竇從西方帶來十五卷本《幾何原本》,同徐光啟合譯了前六卷。明朝一亡,翻譯中斷了整整兩百年。可就在這兩百年間,徐光啟的譯本傳到日本,推動了那裏的科學發展。中國文明的新因素幼苗,就這樣不斷地在週期性大動亂中夭折。

其實,可怕的社會動亂,對今天的中國人來說,是並不遙遠也並不陌生的。「文革」動亂離今天雖然已經有十一年的歲月洗刷,它的巨創卻仍然留在人們心頭。然而,善良的人們是否認真想過,那場動亂的爆發,為什麼離解放前的動亂只隔了短短的十幾年?這是否意味著古代那種週期性的社會震盪還在延續?那個「七、八年再來一次」的恐怖預言,《芙蓉鎮》裏那個瘋癲的王秋赦,真的成為歷史陳跡了嗎?

中國人民希望永遠不再有動亂,這就如同希望黃河永遠不再氾濫一樣。

可是,洪水是無法預測的。自從一九七五年淮河支流在河南南部爆發大洪水之後,黃河水利委員會就發出警告:在今後的某一天,黃河可能還會發生萬年一遇的大洪水;一旦發生,黃河無論向北還是向南潰決,都會造成損失數百億元的毀滅性災難,都將給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帶來巨大威脅。

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我們頭上,我們卻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再次推出片名:憂患)

黃河就是這樣一條難以捉摸的怪河。它最特殊之處就在於它那可怕的泥沙,所謂「黃河斗水,泥居其七」,這在世界江河中是絕無僅有的。把它每年從黃土高原上沖刷下來的十六億噸泥沙,堆成一米見方的大堤,可以繞赤道二十七圈。幾千年流淌下來,黃河就把一個千溝萬壑、支離破碎的貧瘠高原拋在上面,又把一個洪水肆虐、朝不保夕的災難平原扔在下面。它把這兩個沉重的包袱留給中國人,只顧自己沉到海裏去了。難怪有人形容說,黃河造成的水土流失,真正是中華民族的「動脈大出血」!

(毛澤東在河南邙山頭上眺望黃河)

當這位中國當代最偉大的人物面對這條大河的時候,他會想些什麼呢?據說,他當時十分憂慮地問道:黃河漲上天怎麼辦?雄才大略的毛澤東一生說過許多氣吞山河的話,卻唯獨對黃河說得很少、很謹慎。他年過七十的時候,還想徒步策馬去探黃河源頭。他說:人說不到黃河心不死,我是到了黃河也不死心。

多少世紀以來,把黃河變清一直是中華民族的千古夙願。它像一個永不泯滅的夢。新中國曾經把這個夢全部寄託在三門峽大壩上。一九五五年國務院副總理鄧子恢在懷仁堂向全國人大代表們宣佈:在三門峽水庫完成以後,我們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國人民,就可以在黃河下游看到幾千年來人民所夢想的這一天——看到「黃河清」!在三十二年前的那個莊嚴時刻,中國人確乎是相信一句古老諺語的:「聖人出,黃河清」……

然而黃河沒有變清。滾滾泥沙淤死了三門峽大壩,回水倒灌徑渭河,淹了富庶的八百里秦川。千古民族夙願,又一次在混沌的黃水裏化為泡影。

三門峽的失利,常常會叫人聯想起大禹的父親鯀的悲劇故事。在那洪水滔天的時代,鯀出來領導人們治水,但他卻採用了堵的辦法,治水失敗。他被殺死後拋屍荒野,屍體三年不腐。人們剖開他的肚子,禹便出生了。禹吸取了父親的教訓,改用疏導的辦法,劈山開河,終於治服了洪水,從此名垂青史。

黃河從大禹腳下流到我們這裡,彷彿只打了一個盹兒,而人世間已閱盡數千年。數千年來,中華民族同黃河氾濫進行了數不清的搏鬥。搏鬥的結果是,我們終於靠著兩條大堤,把黃河挾持起來,連洪水帶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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