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詞 第四集:新紀元

元 張鋼 蘇曉康

十九世紀中葉,當資本主義所召喚出來的大工業正在歐洲方興未艾之際,一個猶太人已經在大英博物館裡解剖它的秘密,宣告它的死刑了。

馬克思在審視資本這個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流著血的怪物時,一邊用雙腳把大英博物館的地面蹭出兩道深印,一邊在構想未來社會的輪廓。

這位偉大的導師是很謹慎的。他只對未來勾畫了一個藍圖。他設想共產主義社會,應當是生產力高度發展財富充分涌流,勞動不再是謀生的手段,勞動的消耗不再構成商品的價值,因此商品貨幣關係將退出歷史舞臺。

一九一七年,阿芙樂爾號巡洋艦一聲炮響,便似乎宜告馬克思構想的這個未來社會已經在俄國出現。然而,當時俄國還是一個落後的農業國,農業產值在國民總產值中高達百分之五十七.九,工業產值只有美國的百分之七。於是,在十月革命前,普列漢諾夫就同列寧發生了一場激烈爭論。

這位被稱為「俄國馬克思主義之父」的普列漢諾夫,堅持馬克關於歷史不能跳越其必要發展階段的思想,不主張過早奪取政權,認為對社會主義的急於求成,會使經濟遭到最慘重的失敗。

普列漢諾夫的懷疑,雖然被十月革命的勝利打得粉碎;然而,他向列寧的挑戰,卻並沒有被歷史所淹沒。經濟不發達的社會主義國家,能不能跳越商品經濟發展階段而獲得成功,這個普列漢諾夫劃出的巨大問號,半個多世紀以來,始終纏繞著社會主義陣營。

鐵腕的史達林,在三十年代靠著剝奪農民和壓低社會消費水平,強行高積累,竟使蘇聯工業獲得了令全世界瞠目結舌的飛速增長。反對他這種作法的布哈林,則被當作「人民公敵」而槍決。但是,「史達林模式」也讓蘇聯付出了沉重代價,以致史達林逝世後,蘇聯就吹響了改革的號角。

曾經被「史達林模式」所籠罩的東歐各國,也或早或遲「離經叛道」,進行改革。巴爾幹半島的南斯拉夫異軍突起,率先衝出蘇聯模式,探索自己的道路。緊接著匈牙利、波蘭、捷克等也都走上了風雲變幻的改革之路。歷史彷彿把普列漢諾夫的疑問重新提了出來。歷史並沒有倒退,而是人們超越了它。

這股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這一天,終於把中國也推進了社會主義國家改革大潮之中。這個帶著滿身傷痕剛剛從動亂中爬起來的國家,這個還帶著幾千年傳統包袱的民族,在改革中將要解決的難題,比蘇聯和東歐各國都要複雜得多、艱難得多。

今天,有多少中國人能清醒地認識到,改革並不僅僅意味著「紅薯換蒸饃,光棍娶老婆」,並不僅僅意味著彩電、冰箱和增加工資,似乎也不僅僅是一千美元的小康水平呢?

改革在更多的情況下和更深刻的意義上,乃是一種文明嬗變的巨大陣痛,是一項充滿風險的事業,是一個需要我們這一代甚至今後幾代人作出犧牲的艱難歷程。我們正好站在十字路口;要麼讓我們的古老文明永遠衰落下去,要麼促使它獲得新生的機制。無論怎樣,我們都無法推卸這歷史的責任。

(推出片名,第四集 新紀元)

十年前,當我們終於打開封閉的籬牆重新回到世界上來的時候,在「窮過渡」的貧困和文化專制的寂寞中生活了很久的中國人,是多麼驚訝地發現,資本主義的西方和日本竟那樣發達,人們竟生活得那樣富裕!

或許正是這個強刺激,讓我們又揀起了一個已經淡忘了多年的老議題:意味著巨大財富的工業文明,為什麼沒有在中國歷史上出現呢?

雄漢盛唐的光景不必去說它了,但即使到了一千年前文弱的趙宋王朝,中國的經濟特別是城市商業,也還是世界上最繁榮的。當北宋汴梁和南宋臨安已經是百萬人口的大都市的時候,歐洲最繁華的商業中心城市充其量也超不過十萬人。難怪威尼斯的商人馬可.波羅到了中國,竟會樂而忘返。

然而,讓馬可.波羅如此驚訝和羨慕的中國文明,此時已經在衰退之中了;歷史偏偏更鍾情於他那遠在地中海岸的故鄉,那個剛剛從一個捕魚曬鹽的小村落發展起來的威尼斯。這是一個沒有農業的國家,它甚至算不上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沒有領域的城市,一個商人共和國。它的政府就是一個股份公司,首領就是總經理,參議院就是董事會,所有威尼斯人都是股票所有者。於是,它成為資本主義文明最早的發源地。

公元一一六○年,威尼斯政府向市內的商人借了十五萬銀馬克來發行公債,這在全世界破天荒第一次把一個政府徹底變成了一個公司,而威尼斯的公民成了政府的債權人。當商品貨幣關係成為經濟和社會的主要關係時,保護私有財產的法律也就成為不可抗拒的了。然而,威尼斯的商業精神,是連莎士比亞都詛咒的。因此,直到五百年後,英國才出現銀行發行公債的做法。而在中國,恐怕要晚八、九個世紀才會懂得這件事。

中國這樣的小農大國,雖然商業從來都很發達,卻先天不具備真正的商品觀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歷朝歷代,皇帝是擁有整個中國的唯一私有者,他可以任意向百姓徵收賦稅,攤派徭役,無償也是無止境地剝奪農民。官吏靠朝廷微薄的俸祿度日,自然也要巧取豪奪地向百姓搜刮財富。這種建立在農業文明基礎上的「大一統」的中央集權制,成為抑制古代中國經濟特別是工商業括動的沉重枷鎖。因此,有些西方學者認為中國從來沒有產生過真正的私有制,因而資本主義萌芽也是無從談起的。

當明朝實行閉關鎖國、太平洋西岸一片寂寞的時候,從地中海沿岸孕育起來的世界商業大革命,正向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移動。歐洲逐漸由中世紀的蒙昧野蠻,走向世界中心舞臺。海岸文明在這天賜良機的歷史關頭,毫不遲疑地發揮出它那開拓、擴張的內在活力和文明優勢。

公元一六四九年一月,英國人民打敗國王查理一世。王權消失了。一個人的專制讓位給一批人的共同執政。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的成功,使這個島國民族在人類史上捷足先登,率先跨入歷史新紀元。

公元一七八一年,瓦特製成雙向運動蒸汽機,使英國人又獲得-盞「阿拉丁神燈」。工業革命在幾十年中創造的財富,抵得上人類幾千年的共同積累。它使先完成工業化的國家迅速強大,落在後面的國家就要被動挨打。它強迫一切國家走工業化的道路,否則就要被歷史淘汰。

產業革命催化了國際分工。資本把全世界都攏進機器中去。由於有了機器,現在紡紗工人可以住在英國,而織布工人卻住在東印度。廣大亞、非、拉處於農業文明中的貧困國家,都成為歐洲工業國的農礦原料供應地和商品市場。這就是一種歷史的命運。世界既然已經變成一個統一的市場,中國就逃脫不了捲入世界商品流通範圍的命運了。工業先進的西方是決不肯放過如此巨大的一個商品傾銷地、投資場所和原料產地的。因此,在十五世紀末地理大發現以前,中西方的衝突還沒有發生的時候,中國已經失去了一次發展資本主義的千載良機。資本主義就再也無法從中國內部產生,而是從海外來欺負中國了。

一八九五年,年輕的康有為在北京發動「公車上書」。戊戌維新黨人認識到發展資本主義此刻是挽救中國的唯一出路,他們大聲疾呼對國家進行全面的變法改革。但是,僅僅百天之後,當譚嗣同等六君子頭顱落地之時,中國便再一次失去了走向先進工業社會的機緣。這一次機會的喪失,無疑將繼續付出一個百年落後挨打的沉重代價。

為什麼標誌著現代工業文明的資本主義如此與中國無緣呢?為什麼中國人如此憎惡它,以致到了本世紀六七十年代還在大規模地「割資本主義尾巴」呢?

從根本上講,這仍然是中國文明的性質決定的。這些被黃河沖刷的高原,這些同樣也是由黃河塑造的平原,就是我們民族的生存空間。見縫插針的綠色田疇,密如蜂房的村舍,水道田壟交織的網面,都是無數代農民艱辛勞動的證明。那是太多的人擠在太少的土地上,以及隨之而來的地力衰竭和人們努力維持生存所表現的技巧和堅韌。

在這樣的環境裏,自古以來中國經濟就具有一條自己的發展道路,其中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能夠養育眾多而稠密的人口。一八○○年,當西方到處掠奪海外殖民地的時候,中國這塊土地正養育著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有的學者並不認為中國文明沒有產生工業化就是一種「失敗的文明」。他們很欣賞這種農業文明的低水平的田園牧歌情調。

然而問題在於,這種文明是怎樣養活著中國人的。直到一九八○年,在距蘭州市僅四十公里的一個公社裏,人均口糧只有四十斤到一百斤;三分之二的農民,家中土炕上沒有炕席,平均三個人才擁有一床爛絮,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冬天沒有棉衣。

這位陝北的老農告訴我們,去年由於乾旱而小麥減產,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只能靠土豆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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