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詞 第三集:靈光

王魯湘

人類已經進入太空時代。

那一批批率先登上月球的宇航員們,大約也是這個時代最得意的佼佼者。可是,他們幾乎都是歐羅巴人。

王贛駿博士是世界上第一位進入太空軌道的華人。他在航天飛機上七分鐘就掠過了神州大地。於是,他成為炎黃子孫的驕傲。故土對他的迎接是何等隆重呵。

可能連中國人自己都快忘記了,將近五百年前,明朝有個叫萬虎的人,把自己綁在四十七支火箭上,想飛上天去。他在一聲巨響中被炸得粉碎。應該說,那是同五百年後的「挑戰者一號」一樣悲壯的。難怪天文學家們要用萬虎的名字,給月球上的一座環形山命名。

對今天中國的孩子們來說,富有魅力的天文學總是同伽利略、哥白尼和布魯諾這些偉大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其實,早在公元前一世紀,中國人就開始觀察和記錄太陽的黑子了。因此,西方人承認中國人是這個星球上最忠實最準確的天文觀測者。

公元一世紀前後,東西方有兩位大天文學家同時在世。羅馬帝國的托勒密創立了他那偉大的地心說,而東方漢帝國的太史令張衡,製造了一台水運渾象,那簡直就是把托勒密的地心說變成了模型。但是,渾天學說離地心說,畢竟還差一步。就這一步,中國人再沒能邁過去。

就在十年前,中國的飛機設計師們去參觀著名的英國羅斯.羅伊斯公司。英國人告訴他們,世界上最先進的飛機發動機,是根據一位中國工程師吳仲華的「三元流」理論設計出來的。這位吳仲華教授發現的科學原理,沒能使他的祖國誕生新型飛機,而今反倒要我們通過英國人的成就來學習中國教授的理論。

那曾經領先了上千年的中國文明之光,怎麼到十七世紀以後就暗淡下去了呢?一個如此聰明的民族,為什麼會變得遲鈍和衰老起來?我們昨天曾經擁有,今天才發現失去了的,究竟是什麼呢?

(推出片名:第三集 靈光)

在六千年前,並不是每一雙手都能做出如此精美、和諧的陶器來的。一些西方人總想把中國文明的起源,同兩河流域的蘇美爾文明硬扯到一起,彷彿不願相信這塊土地能夠孕育文明。

這陶器出土的中原大地,會不會就是華夏文明的源頭,如今是有爭論的。在上古時代,中原既是東西南北四大集群的爭奪區,又是四方百族的文化交匯區。華夏文化,從一開始就是一種融合的文化。你看,我們的祖先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不知道為什麼炎帝頗受冷落,而只有從西北黃土區裏誕生出來的黃帝,才是華夏正統?

細想一下,受冷落的恐怕不止炎帝一個。如果我們不能否認楚文化、吳越文化、苗文化、北方遊牧文化等等對華夏文化的滋養和補充,那麼,我們就得承認我們應當還有另外幾個祖先。可他們在哪裡呢?

文明的源頭已經湮沒在一片混沌之中。能讓我們記得起來的,是春秋晚期那個百家爭鳴的時代。孔子、老子、墨子、莊子、韓非子等等,諸子百家、燦若群星。偏偏在那個時代裏,東西方都出現了聖賢大哲。

當孔子周遊列國的時候,在喜馬拉雅山的那一邊,釋迦牟尼創立了佛教。

當齊宣王創辦稷下書院,匯集各派學者的同時,柏拉圖也在地中海的雅典辦了一個學院,亞里士多德就在那裏學習。

今天的哲學家稱那個時代是世界文化的軸心時代。那時產生的各種思想,至今還影響著人類。

(始皇陵 秦兵馬俑)

自從秦始皇焚書坑儒、禁止詩書百家語之後,中國再也沒有重演過百家爭鳴這樣的歷史大戲。從這些龐大的方陣裏,我們除了聽到戰爭與集權的旋律之外,不是也能看到那種由於排斥異端、禁錮民智、強求一律而帶來的個體的淹沒嗎?

相比之下,在這些題材廣泛的漢代畫像磚上,在這些帛畫超凡的想像中,在這些石雕欲動的生命裏,在這匹飛馬的騰躍中,漢帝國的氣魄和胸襟,又哪裡是氣吞六合、一統宇內的秦帝國能夠比擬的!

這些大大小小、如今遍佈中國的石獅和有翼獸,它們的原型來自波斯,在漢代就開始風靡中國。有趣的是,把一個強大帝國的某種理想,藝術地寄託在一隻異邦動物的形象上,在漢朝人看來,似乎並不覺得有損中央大國的面子。

通過那條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西域乃至印度和中亞的文化藝術,從漢武帝以後源源不斷湧進中國。如果沒有漢帝國積極主動的開放精神和博大的文化胸襟,中國的傳統樂舞,也許始終是這個模樣。它可以讓孔子三月不知肉味,卻絕不可能產生漢唐絢爛多彩的大歌舞。

公元六十五年,一個中國皇帝夢見了釋迦牟尼,這便引起了喜馬拉雅山兩側的人類兩大古老文明的相遇,導致了將近八個世紀的文化大融合。一位西方學者曾經這樣說過:人類的奇遇中最引人入勝的時候,可能就是希臘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國文明相遇的時候。

(白馬寺前的白馬石雕)

另一位中國學者說得更風趣。他用吃飯來比喻中國文化消化印度佛教,說這餐飯整整吃了一千年。因此,直到今天,在中國恐怕連不識字的孩子都認識這匹白馬。

(釋迦牟尼立姿石雕像)

白馬給中國人馱來了一個陌生的神,它曾經披著偏袒右肩式印度袈裟,坐在德干高原上雅利安人的那些石窟裏。當它沿著一條與絲綢之路平行的路線往東走去的時候,眼窩漸漸淺了,鼻樑漸漸低了,笑容也帶上幾分世俗的人情味了,服飾也換上了中國的褒衣博帶式袈裟。中國人改造了這個外來的神。那時,我們的祖先確乎有這樣的氣魄、這樣的靈性、這樣的聰明才智。

(洛陽龍門石窟中盧舍那佛特寫鏡頭)

這張豐腴秀美的臉龐、這雙奪人心魄的眼睛、這副雍容大度的氣派,使至今每個第一次站到它面前的人,都會在剎那間被震撼。

這顆頂著螺形髮髻的舉世聞名的巨大頭顱,而今幾乎成為中國佛教藝術乃至東方文明的象徵。然而,據專家們考證,它的那隻鼻子是典型的古希臘雕法。遠隔重洋的東西方,就有如此異曲同工之妙。

盧舍那以君臨一切的氣度端坐在這裡,它是一座東方的雅典娜。它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峰巔。它那神秘的、若有所思的微笑,彷彿正是一個決不拒絕外來文化的民族在自信地微笑。這就是盛唐氣象。

(演播室學者談盛唐文化)

葉朗(北京大學教授、哲學系美學教研室主任):唐代文化的活力與對外開放的程度是很有關係的。明代戲曲家湯顯祖,曾把明代和唐代作了個比較,他銳唐代是「有情之天下」,明代是「有法之天下」。李白的天才同他生活在「有情之天下」是密切相關的,如果他生活在明代這個「有法之天下」,天才就得不到發揮。所謂有情之天下,就是說,唐代社會有助於文化的發展,更適合人性的發展。唐代文化的開放不是局部的,而是全面的。音樂、繪畫、雕塑,文學就不用說了。還有哲學、思維方式,受印度哲學影響。程朱理學、王夫之思想的很精緻的哲學思維,就是佛學影響的結果。看一不民族的自信心、生命力和創造力的表現,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看它對外來文化的態度,是拒絕的,還是開放接受的。我曾看過兩尊「唐三彩」,是貴婦人,流露出充滿自信的、樂觀的神態。唐代文化給我們兩個啟示:第一,文化的一個很突出的特點,是真正百花齊放的,不是一個模式、一個調子,是各種色彩,不是那麼單調的、歸於一律的。第二,充滿活力的、百花齊放的局面是怎麼造成的呢?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對外開放。外來文化的營養、外來文化的刺激,造成了內部的百花齊放。如果沒有對外開放的廣泛的吸收營養,要形成內部的活力和百花齊放就是不可能的。

舉世無雙的盧舍那,永遠說不完道不盡的盧舍那,是我們的奇蹟和驕傲。但是,當我們面對它的時候,是否認真地想過: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和精神造就了它的完美和博大?我們為什麼再也造不出第二個來呢?

連西方人都禁不住要為我們惋惜。

英國作家喬.韋爾斯在《世界史綱》裏曾飽蘸筆墨寫下了中國唐朝的極盛,隨後筆鋒一轉,說道,在唐初諸帝時代,中國的溫文有禮、文化騰達和威力遠被,同西方世界的腐敗、混亂和分裂對照得那樣鮮明,以致在文明史上立刻引起一些最有意思的問題:中國由於迅速恢復了統一和秩序而贏得了這個偉大的領先,為什麼沒有保持下來呢?為什麼它沒有把這個在文化上和政治上支配全世界的地位保持到今天呢?

(再一次推出片名:靈光)

如果說,文學藝術是在唐朝達到高峰的,那麼中國的科學技術則是在宋代最成熟。尋找中國科技史的軌跡,往往會發現各項發明創造的主焦點都在宋代。

人類第一批炸藥的試驗場就是宋金交戰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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